愛情與政治

【談情說愛】系列之一
愛情與政治(2011.1.7《新國際》 )                     
巴迪烏Alain Badiou
 譯:林深靖

 

【編按(2011.1.7《新國際》 )】《新國際》談了太多政治,現在要開始談論愛情。但是,愛情,還是脫離不了政治。本期先以巴迪烏(Alain Badiou)一篇有關愛情與政治的談話拉開序幕,訪談者是法國《世界報》記者涂弧昂(Nicolas Truong)。巴迪烏是法國哲學家,主要著作有《哲學宣言》、《哲學與事件》、《完結與無盡》、《政治與哲學的困惑關係》等。

        為什麼你認為政治是愛情的親族?是因為兩者都有事件、宣言以及忠誠等問題嗎?

 

在我看來,政治是一個實現真實的過程,不過,它牽涉到集體。也就是說,政治行動是要實現集體能力所及的事務。譬如,是否能夠透過政治行動追求平等?是否能夠將異質的人整合起來?是否能夠思考大家只有一個共同的世界?政治所要處理的大致就是這類事務。因此,政治的本質就隱含在下面這個問題:個體一旦聯合起來,組織起來,一旦可以共同思考並做成決策,那麼他們究竟可以實現什麼?

至於愛情,所牽涉到的是,兩個人在一起,究竟能做些什麼?是否能夠彼此承受對方的不同,並賦予其創造力。在政治裡,我們會想知道,如果人數多了,甚至集結成群眾了,是否能夠創造出平等。在愛情的領域裡,為了管理,為了社會化彼此的情感,會有家庭出現;同樣的,在政治的領域裡,為了抑制激情狂熱,會出現權力,出現國家。政治上,集體實踐的思維和權力或國家之間存在著緊張的關係;就如同愛情做為兩人之間的野性創造,以及家庭做為財產和私心的基本單位,彼此之間存在著緊張的關係。

家庭,事實上可以定義為愛情的國家(l’Etat de l’amour)。當你參與到一場壯大的民眾政治運動時,在「集體能夠做出什麼?」以及行政威權和國家權力的問題之間,你會體驗到一種相當緊張的關係。結果通常是國家辜負了政治的希望。那麼,我是不是要說:家庭總是辜負了愛情?看來這個問題的確是存在的。這樣的問題必須要一點一點來釐清,必須一次又一次的下定決心。有哪些點需要去面對呢?譬如性的求新求變、小孩、旅遊、工作、朋友、外出、渡假,所有你想像得到的種種。而要把這一切都串成愛情宣言的組成部分,顯然不是那麼容易。同樣的,在政治裡,你必須面得的種種,包括國家的權力、邊界、法律、警察等等,而要將這些整編進我們所主張的開放的、平等的、革命的政治之中,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愛情和政治裡,我們必然都要面對一些歷程,一點一滴的體驗。也因為如此,終究而言,我反對我那宗教界朋友的提法。不能夠把試煉和目的混為一談。不面對國家的問題,政治也許不能夠有所作為,然則,這並不意謂權力就是政治的目的。政治的目的是想要知道集體能夠有何作為,但這並不是權力。同樣的,在愛情裡,其目的是要從彼此的差異出發,一點一滴地去體驗世界,而並不是要確保人類的再生產。一個抱持懷疑論的道德學家可以在家庭裡證實他個人的悲觀主義,亦即,家庭的存在證明了愛情只不過就是人類為了自我延續而編造的詭計,是社會為了保障優勢者可以承繼的圖謀。但是,我不同意這樣的觀點。我這位搞宗教的朋友名叫班那賀奇(Jérôme Bennaroch,譯按,宗教學家,著有《猶太思維》等),還認為,因愛情而創造出來的「兩人」的神奇力量,終究還是要折服在至高無上的「一體」之下,這我也不能同意。

 

        那麼,為何不考慮直接探討「愛情的政治」,就像德希達(Jacques Derrida)曾經討論過「友誼的政治」一樣?

 

我不認為愛情和政治可以混為一談。「愛情的政治」,在我看來是一組沒有意義的語詞。我認為,當有人開始說「你們愛彼如己吧!」,這可以是一種道德,但不會是政治。首先,講到政治,就一定會有我們不喜愛的人。這是很難改變的。別人無法強迫我們去愛他們。

 

        按照你的說法,政治與愛情最大的不同的就是,政治首先就是敵人之間的對立?

 

請注意,在愛情裡,兩位「個體」之間原本存在著絕對性的差異,這是一種人們所可能表現出來的最巨大的差異之一,因為這種差異可以是無止盡的延伸,而愛情是透過相遇、透過宣示,透過忠誠,將差異轉變成創造性的存在。然則,在政治裡,一旦關涉到基本的矛盾,不可能產生上述的可能,因此,在政治裡,確切存在著特定的敵人。

在政治思想裡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也就是敵人的問題,卻由於當今我們身處某種民主的氛圍當中,變得很難去面對。問題是這樣問的:真的有敵人嗎?有真正的敵人嗎?如果有某個傢伙,讓你心情很黯沉卻又不得不接受,只因為許多人把票投給他,他就很規律地掌握了權力。這樣的人,不能算是真正的敵人。只不過是你很不爽這個傢伙位居國家要津,因為你比較喜歡的是他的對手。於是,你只好等待下一輪的機會,也許五年,也許十年,讓你支持的人當選。

敵人,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要是真正的敵人,你根本無法忍受他來決定與你相關的任何事物。那麼,真正的敵人,究竟存在,或不存在?在政治上,這是一個關鍵性的重大問題,可是我們卻習慣性地忽略了。

可是,這類敵人的問題與愛情的問題是很難相提並論的。在愛情裡,你會遭逢阻礙,你會被內在的悲苦所折磨,但是,並不存在具體的敵人。或許你會質疑說:我的對手呢?那個我的愛人喜歡他更甚於我的傢伙呢?不,這與上述的那種敵人毫不相干。在政治上,對敵人的鬥爭是整體行動的一個部分。敵人是政治的要素之一。真正的政治,首先就要辨識出真正的敵人。然則,在愛情上,對手完全是外在的,根本無法進入到愛情的定義裡。有人認為忌妒是愛情的組成部分,我與他們的看法截然不同。

關於忌妒與愛情的陳述,最天才的就是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對他而言,忌妒的的確確在主觀上是愛情真實的內涵,扣人心弦而且帶有魔性。在我看來,所謂忌妒只不過是道德議題與懷疑論的變調。忌妒對愛情而言,是某種人為的寄生依附,無法進入到愛情的定義裡。難道所有的愛情在宣告之前,都必須從辨識外在的對手開始嗎?不會吧!相反的:愛情內在的困境,兩人相處過程中可能產生的矛盾,才可能會寄生、凝結在第三者身上,不管是真實或想像的對手。愛情的困難不在於辨識出敵人的存在。愛情的困難就在其進程之中:差異的創造性遊戲。

愛情的敵人,不是對手,而是自私。我們可以說:愛情的主要敵人,那個我必須戰勝的敵人,不是他人,而是我自己。也就是自私的「我」,這個「我」只要認同卻不重視差異,只強制認同於自己的世界,卻忽略透過差異的稜鏡篩濾並建構出來的兩人世界。

 

        那麼,愛情也可能是戰爭……

 

必須提醒的是,就像許多追求真實的歷程一樣,愛情的歷程不必然是平和的。愛情包含了激烈的爭吵、扎實的痛苦,以及你可能承受或根本承受不了的分手。在主觀生命中,愛情可能給你最最悲愴的經驗,這是必須承認的!也因此,在婚友社或交誼站的廣告中,我們常會看到「全面保證,萬無一失」的廣告。我說過,愛情甚至是致命的。因愛而謀殺、因愛而自殺的案例時有所聞。坦白說,在人間,愛情不會比搞革命的政治更為平和。真實不會是用玫瑰糖衣搭建出來的。絕對不是!

就和政治一樣,愛情也有其矛盾、暴力的機制。不同的是,政治上你所面對的是敵人,真真正正的敵人;愛情上,你所面對的是悲劇的問題。內在的、深層的悲劇,不必然是源自於敵人,而是「認同」的衝動和「差異」之間的對抗。愛情的悲劇通常也就是「認同」和「差異」的對峙,這是生命中最鮮明也最深刻的體驗。

 

即使如此,是否可能併談愛情與政治,而不至於陷入「愛情的政治」之類的道德主義當中?

 

有兩個政治的概念,或者政治哲學,我們可以堂而皇之地拿來比擬存在於愛情當中的辯證法則。首先,就是「共產主義」這個字眼。一談到共產主義,我們總以為「集體」可以將所有外在政治的差異整合進來。所有的人,無論彼此,不管是在地出生或遠地而來,不管講的是什麼語言,不管其文化背景,這一切種種都不會妨礙他們共同參與到共產主義形式的政治進程當中。就像個別的身分不會是愛情創造的障礙。只有純粹政治上與敵人的差異才有馬克思所講的,「不容妥協」的狀態。但是,在愛情的進程中,不會有這種狀態出現。

其次,就是「博愛」(fraternité)這個字眼。在大革命創建法蘭西共和國的三大信念當中,「博愛」堪稱最為晦澀。關於「自由」,也許還有待討論,但是我們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平等」,我們可以賦予其相當明確的定義。但是,「博愛」,這是什麼玩意兒?所謂「博愛」,這當然觸及到差異的問題,關係到政治進程中共處的情誼。而其關鍵的界線就是面對敵人的時刻。這樣的政治理念,可以被「國際主義」所含括。如果集體真真正正可以保障其自身的平等,同樣也就可以整合巨大的差異,並嚴格地控管認同問題對個體的影響。

 

在我們先前的對話中,你談到基督信仰,並將其比擬為「愛情的宗教」。我們且來談談這類大意識形態當中的「愛」的化身。就你看來,基督信仰究竟是如何攫取這種愛的超凡能量?

 

我認為基督信仰在這一方面的準備十分充足,自早期的猶太教以來即是如此。《舊約》當中,不管是教義或故事,就已經有大量與愛相關的文字。即使不管其神學意涵,舊約《雅歌》這一卷當中的頌曲,就是人類所曾經寫下的對愛最強而有力的禮讚。

Print Friendly, PDF & Email

Leave a Reply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