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援香港」在台灣:一個台灣社會運動參與者的在地思索

「聲援香港」在台灣:一個台灣社會運動參與者的在地思索

李亞橋

 

【編按】何韻詩來台遭統促黨潑漆,警方將問題上升至朝「組織犯罪」偵辦,而近日台灣的校園連儂牆遭陸客破壞,有一名已遭驅逐出境,高雄市政府則以「歷史建築」要求西子灣隧道復原。台灣的聲援運動與回應,延著既有統獨與藍綠的政治界線歸位,並以此形成民不民主的問題,延續的是替即將到來的選舉加溫。警察作為國家暴力的限度、政權的保守性質,似乎因為另一種「正義」或「道德上的進步」而被忽略,甚至是合理化,諷刺地是當香港抗議警察濫權時,台灣的輿論卻反而因為「位置正確」而忽略警察及政權的雙重標準與可能正在超越合理的執法界線。作者提醒,這正是社會抗爭者必須要警惕的,尤其是對於廉價地消費所謂的「自由」、「民主」!本文作者李亞橋是成大台文所博士候選人。

 

拉瓦克部落,2018年4月2日。來源:作者。

 

連儂牆:貼與撕之間的思考起點

 

校園連儂牆,儼然成為選舉之外,廣泛受到台灣社會大眾關注的重點。高雄市政府要求西子灣隧道中山連儂牆復原,必然會成為當下選舉攻防戰的其中一環。市政府認為西灣隧道具「歷史建築」身分,而這些其實真的都可以拿台南警方逮捕破壞連儂牆作為對照組,然後進行整體的思考。「理由」永遠可以被正反雙方端出來,不在於理由本身是否合理或具有正當性。但這裡要講的不在於「理由」是什麼,比如陳菊政府執政期間發生諸多迫遷弊案的「理由」是「為了要治水」,韓國瑜政府執政團隊則是以「歷史價值」為「理由」。相對地,這裡要指出的是,在這個時候反抗者更要站好「反抗者對抗官方」的這個位置,而不是輕易地在支持某一政黨而反對另一政黨的情況下,滑向挺藍或挺綠的任何一方。「理由」永遠是官方塑造好用來對付反抗者的說詞,我們是否做好心理準備迎接、站穩「反抗者V.S.官方」的位置?這就會成為當下台灣內部騷動不安的局勢下,社會運動者的重要習題。

校園連儂牆兩樣情,中山大學的連儂牆受罰,台南警方則是抓到成功大學連儂牆的破壞者。當這兩者合在一起看,會導向媒體要給人民思考哪個政黨政府誰自由民主、誰不挺自由民主的簡單二分法。然而這裡要站在不同於官方與媒體操縱的角度來重新來思考,這是一個銅板的兩面,兩者共同指出的是人民期盼一個「法治」的政府。這會是右翼自由派的理想圖景。過去台灣的社會運動的反抗者總是被警察鎮壓、逼供、囚禁,這次出乎意外的是台南的警察竟然逮捕撕毀連儂牆的民眾,但平常台南地方的反抗者反對迫遷、人民守護歷史與文化資產,面對的往往就是警察的粗暴對待。因此,由警方逮捕損毀連儂牆的人,這當中究竟產生什麼樣的問題?就會是該重新思考的部分。

 

拉瓦克部落,2018年4月2日。來源:作者。

 

張小虹在2019年10月9日《聯合報》發布〈台灣校園的民主暴力?〉一文,即在連儂牆的貼與撕之間,重新思考「香港反送中運動」在台灣發酵後,台灣支持與反對之間不同位置的權力配置,提出「誰在破壞民主,而誰又欠缺民主修養」的思索,並援引過去台大校園中「民主牆」、「愛國牆」作為校方和學生會之間的角力戰為例,指出現今連儂牆變成是和「校方申請」,學生在捍衛民主與言論自由之下,要求「不允許毀損」,但也形同塑造另一尊「蔣中正銅像」。因此張小虹在文中結尾指出,「如果我們在『連儂牆』校園海報被撕下的那一刻,憤怒言論自由的遭受破壞,那我們也該在撕下海報之人被立即移送法辦的那一刻,哀悼校園民主的淪喪」。然而張小虹這裡仍是以「陸生」、「陸客」作為假設中的「破壞者」,用以批評當下聲援香港反送中的人預設了「支持香港」或「中共的同路人」的二分法,在這之間進行破與立。然而再進一步來看,假設「破壞者」是一般人民,甚至是社會運動者,又該如何看?

事情永遠會被顛倒過來,真正的反抗者就必須把它擺正會去。

就好像世界上許多地方,過去許多作家、畫家受到箝制,不准出版、不准展覽。人民要記得這些受壓迫的人,「記憶與遺忘之間的鬥爭」即是一種權力關係的配置,但真正的反抗者絕對不是用官方或體制內的姿態去肯定弱勢者、被壓迫者。而台南的連儂牆如果被民眾撕毀,學生可以貼回去,但是真的需要出動警力逮捕破壞民眾嗎?如果今天有民眾想貼「我挺香港,但我也挺韓國瑜」,學生會讓民眾表達不同意見嗎?這些思考就會浮現出來。在貼與撕之間,導向了許多人期待一個資本主義、自由主義的「法治」的國家,透過「法治」的警察力量去「公正地」處理社會上的事件,希望作為國家機器的鎮制工具的「警方」來處理撕毀連儂牆的人。這個過程實際上欠缺民主與自由的思索,畢竟警察總是為國家機器、官方或資方的打手,不會真正站在民眾、甚至是反抗者的一邊。香港的反送中運動持續延燒,被官方與警察殘酷鎮壓,而台灣聲援香港、支持連儂牆的學生,則是藉由警察的「合法化暴力工具」來捍衛他們的民主與自由,這當中充滿無限的弔詭與諷刺。

 

香港抗爭效應在台灣:挺韓與反韓之間的自由民主抉擇

 

香港的反送中運動要放回到香港的脈絡來看,台灣聲援香港反送中運動則是開展出不同的脈絡。這裡特別是要討論後者,「聲援香港」、「台灣的大學連儂牆」在當下激烈的選舉立場角逐之下,很容易在政治意識形態上進行操作,成為指向挺藍或挺綠的選擇。曾有香港來台灣的朋友指出,大意是「香港反送中運動已經無法挽回了,你們台灣要好好珍惜,選韓國瑜就是投給中國共產黨。」這也是現今台灣支持香港抗爭運動的主流論述取向。香港的抗爭群眾提供了台灣反對「中國極權」的正當性理由,影響範圍甚至擴大到台灣二○二○年的選舉,這已是不爭之事實。

如果今天警方快速地出手逮捕破壞連儂牆的人,這也代表了台南綠營的執政者在相對於藍營甚至是韓國瑜的位置上,試圖展現出他們更有「法治」的一面而已,他們要捍衛的是二○二○年總統大選的利益,甚至是綠營的統治利益。這個邏輯就會變成是:當政治面臨危機、要保衛台灣的主體,就必須犧牲掉某一小部分人的自由與民主。香港帶給台灣的效應於是擴大到總統大選的層面,在聲援香港或支持中國的二元對立之下,成為審視候選人言行與選擇政治立場的衡量標準。

然而事實上,支持香港的論述成為主流之後,同時也掩蓋、壓過台灣在地議題與社會運動。在聲援香港的行列中,也有不少台灣社會運動的參與人士,聲援香港與台灣在地議題與社會運動,本來就不該是誰先誰後的優先選擇問題,然而台灣的在地議題與社會運動,過去總是不斷被官方與媒體壓制,這次台灣聲援香港的運動,同樣作為轉移台灣在地議題與社會運動的焦點,反對「中國極權」成為政治選舉與統獨立場上的攻防戰。

就像馬克思主義地理學家大衛‧哈維(David Harvey)在《新自由主義化的空間:邁向不均地理發展理論》一書中指出的,新自由主義國家要把國內危機轉化到外部,比如柴契爾夫人(Margaret Hilda Thatcher)過福克蘭群島戰爭,轉移國內經濟危機的焦點。更常發動海外戰爭的美國,總是藉由國家安全的理由,轉移媒體對於美國內部嚴重的政治經濟危機、族群衝突;而此次香港受中共壓迫下的自由與民主危機,變成民進黨轉化台灣島內政治危機的重要手段,一方面站在反對國民黨與韓國瑜的軸線上,另一方面則是繼續消弭台灣內部資本主義危機、負債,甚至是各種抗爭運動。

 

社會運動的虛與實:當社運變成資本主義的傾銷商品

 

聲援香港的校園連儂牆成為一股熱潮,體現出台灣人不斷消費民主與自由的圖景,而且用最廉價的方式。台灣人對於政治性的運動,總是展現出狂熱的狀態,無分韓粉或反韓、反國民黨等不同立場,也不分男女老幼。從三一八運動反黑箱服貿與中國因素、韓國瑜的選舉動員,緊接著這次台灣聲援香港的運動,群眾總是被政治議題快速動員,也快速消褪,一波接一波。然而在這個過程當中,不斷消耗大量台灣社會的動能,鮮少累積、深化自由與民主,這一直是台灣右翼人士強調的民主化運動當中十分匱乏的部分;台灣聲援香港,自由與民主形同便利貼,更多是在民主的象徵層面進行攻防,仍舊缺乏轉化為社會運動更為積極的參與,以及深化在地實踐的動能,它突顯出台灣二○一○年後社會運動快速被政黨政治收編的虛幻景象,遠勝於社會運動本身的實質意義。

曾幾何時,台灣多數的社會抗爭能被好好看見?

舉例而言,不久之前巴黎聖母院大火,社會輿論開始批評台灣社會大眾只在意國外發生火災,卻不在意台灣各縣市不斷破壞文化資產,縱使鄭麗君上台號稱修訂「地表最強文資法」,也免不了文化資產遭受祝融、剷平的命運;台灣聲援香港期間,樂生療養院持續向政府陳情,位於新北市新莊迴龍的捷運機場,除了施工期間對於建築物本身結構造成損壞、危害到居民居住安全,也影響過去居民進出療養院的便利性。

然而,聲援香港的新聞聲勢蓋過樂生療養院,甚至也不乏支持綠營者、不同位置的抗爭者開始抨擊樂生居民與學生。甚至其他台灣社會議題、環境議題,每每需要更多公民參與、抗爭的時候、永遠都面臨缺乏支持與人力的窘境。這才是當下台灣社會運動面臨的實況,絕對不是何種議題該優先的問題。畢竟如果台灣有何種運動該優先選擇,通常國族運動、統獨議題會被擺在第一順位,通常輪不到台灣內部本身的壓迫。就像從日本殖民統治期間,談論國族、談階級的知識分子,往往又把性別議題排在最後,甚至認為解決國族或階級問題就能解決性別壓迫問題。這種優先順序的假設實際上是錯誤的。如果台灣要追求民主與自由,應當要更為深入地討論,無論是社會主義的或自由主義的民主與自由,它絕對不會、也不應該只是大量傾銷的廉價商品而已。

 

西港堀仔頭小森林,工務局違法施工,2018年7月2日。來源:作者。

 

從香港到台灣:重新思索社會運動抗爭者的位置

 

社會運動中的抗爭者應當重新思索自身與官方、體制之間的關係,台灣聲援香港的行動也可做為重新思索抗爭者位置的契機。

不久之前,台灣歷史博物館曾經展出「迫力.破力:戰後臺灣社會運動特展」,一個真正的反抗者本來就不該輕易被官方或體制內的學術單位收編,儘管許多抗爭文物是由抗爭參與者主動提供,抗爭者自願捐出抗爭文物,自然有他做為政治主體的自由選擇。然而,或許民眾應該更期待有人能夠去反思這個權力配置的問題:假設作為一個反抗被官方或學術單位收編的人到現場大聲喧囂,甚至進行破壞,博物館是否要叫警察將之驅逐?如果這位民眾作為一個反抗者,反抗學術單位或官方收編這些反抗官方的文史資料,而相對於國民黨的民進黨官方和學術機構把他趕出去、甚至控告毀損罪,這位民眾算不算是被右翼本土政府和官方學術機構二度傷害? 因此,這裡會強調一個「反抗者V.S.官方」的位置。如果說在現今社會運動更常被「整合」到相對於國民黨的行列中,此舉消除了多元聲音與差異,那麼一個社會抗爭者,就更應當重新思索自身與官方、體制之間的複雜關係,而不輕易向它靠攏。

而作為一個社會運動的抗爭者,就算彼此之間具有差異,也常常爭執,也應當持續一同抗爭。或許在這個年代比較困難,特別是牽涉到各種權力配置、路線差異等等不同層面的問題。比如:你憑什麼叫我進入你的場合幫忙?你主導的場合會是什麼性質、會把議題帶往何處?你的想法和我一樣嗎?社會運動是否成為少數人參選的門票?社會運動的抗爭者如果進入政治圈,會持續為台灣社會議題發聲嗎?等等不同層面的考量。而作為一個支持社會主義的運動者,就必須思索這些問題,甚至自己開闢一個不同於右派抗爭的論述與實踐空間,用不同方式深化、討論自身的民主與自由議程,也避免民主與自由變成一種象徵符號,廉價地大量傾銷。

社會運動抗爭者要不斷走出來,並在台灣社運與民主的格局上進行通盤檢討、持續深化,就算社會主義者和自由主義者最後走出來的路不一樣,但有這樣的差異、能夠容忍差異,才是上述追求民主與自由過程的重要基礎。

 

發佈日期:2019/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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