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海蓉:以農民為主體,以集體為龍頭,大壩村就重煥生機

嚴海蓉:以農民為主體,以集體為龍頭,大壩村就重煥生機

◎嚴海蓉

【編按】嚴海蓉為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教授,目前帶著「人民食物主權」的夥伴,就食物主權、友善農業等議題來台參訪,有興趣的朋友可前往論壇進行交流(參見本文最後)。本文為嚴教授觀察與分析貴州大壩村的合作化、集體化的經驗,有別於為人熟知的劉莊、南街村這些集體村莊的故事,本文指出,大壩村的特別之處在於是近年新生的實踐,而且並非依賴政府的扶持,其經驗對於如何在目前政治經濟社會條件下進行集體經濟實踐與農業、鄉村的振興,具有借鑑的意義。本文原載《經濟導刊》2018年第3期,轉載自察網,標題與小標為編輯所加。

 

嚴海蓉:短短幾年,依靠集體經濟,大壩村就重煥生機

 

大壩給我們的啟示是在今天的中國,新集體經濟仍然有生機。此前大家聽劉莊、南街村這些集體村莊的故事,往往覺得雖然有優越性,但是今天的條件已然不同,它們的經驗不可複制。但是大壩的合作化、集體化是近5年來出現的新生事物,可供學習和借鑒。政府當然不是完全沒有扶持,但大壩村沒有依賴政府的扶持,它有一個很好的基層團隊,是一個非常具有內生性的合作化村莊,是新集體經濟的一個案例。

我這個發言題目是《振興鄉村,以農民為主體,以集體為龍頭》。通常我們聽到的說法是以企業為龍頭,但是我今天想講的是以集體為龍頭,案例是貴州安順市的大壩村。2017年夏天我參訪了大壩村。大壩村的案例讓人振奮。

 

從無到有的大壩村

先給大家看一下圖片中的大壩村。圖1裡面,這種土房在2000年前在大壩還是常見的,現在的大壩村是這樣子的(圖2)。這個翻天覆地的變化主要是近5年以來的發生的。

 

嚴海蓉:短短幾年,依靠集體經濟,大壩村就重煥生機
圖1:村民說這些是大壩村五年前常見的房屋(作者攝於2017年8月)

 

嚴海蓉:短短幾年,依靠集體經濟,大壩村就重煥生機
圖2:大壩村現在的村貌(作者攝於2017年8月)

大壩村案例的意義在哪裡?簡潔地說是集體成為龍頭,農民成為主體,鄉村振興有望。5年前,大壩村是貴州二級貧困村,和許多村莊一樣,大多數村民的生計來自微薄的小農農業和背井離鄉的外出務工。5年來,依靠集體為龍頭,大壩村實現了令人驚嘆的翻身,同時實現了幾個目標。

第一,大壩實現了脫貧,貧困村莊、貧困農民如何實現脫貧,它可以給我們提供一些很好的經驗。

第二,大壩再造金山銀山,它因地制宜地,種植改良後的當地野生刺梨。它以農民為主體,實踐全村、全民的生態農業,所有農戶受惠。

第三,大壩實現了集體經濟從無到有。

第四,大壩以生態農業為基礎,摸索三產融合,在果樹種植的的基礎上開發果品、建設酒廠;而它的綠水青山則吸引了四川、重慶等地的度假客,帶動了當地的民宿和餐飲,因而一、二、三產業相互輔助。這一切的物質基礎是生態農業和生態環境的保護,也就是保護金山銀山,達到了振興鄉村有望;這一切的組織基礎是大壩村基層黨委發揮了一個必不可少的帶頭和統籌的作用;這一切的群眾基礎是大壩村民大會的支持。

大壩村位於貴州省安順市,跟塘約其實還比較近,一個小時的車程,是貴州省的貧困村。2000年的時候大壩村人均收入都不到1000塊,大部分村民住的是泥巴做的土坯房,好一點的屋頂是石板,差一點的上面是茅草。2000年大壩村開始有外出打工,2010年左右達到高潮,最多的時候是三分之一的勞動力在外打工。

這樣的情況在貴州乃至全國的中西部都比較普遍。貴州的塘約村在合作化、集體化之前是空殼村,幾乎都外出打工,「塘約道路」之後,這個情況有了很大的改變,塘約不再是空殼村。合作化後的大壩村,全村1542人中外出打工的只有有160多個,整戶外出的有十幾戶。

 

大壩村如何振興鄉村?

大壩村如何做到鄉村振興呢?我在這裡簡介一下它振興的要素和的過程。

1996年前大壩主要種植玉米和水稻。1996年開始大壩村也探索過一些“脫貧致富”的項目,鎮政府也推動過一些,比如1996年鎮政府推動種煙草,村民們於是冬季油菜夏季煙草,可是因為土地少,煙草多年來種植沒有輪作,多病,收入降低。1998年也嘗試種竹笙,種植多了價格低了,後來還嘗試過養牛、養豬、綠化苗等項目,也是上面政府推動的,都遭遇虧損,沒能持久。這些是我們大家了解農村經常碰到的問題。

2012年大壩村終於開始有一個新的起步,在村委組織下,大壩村成立了合作社,與一些少數人參與的合作社不同,大壩村的合作社以全村村民為主體。當年全村(當時只有三個村民小組)158戶中120戶都入了社。2013年並村後,合作社也力爭全覆蓋。

起步的契機發生在2008年,當時一個本地的果樹品種被大壩村的陳大興書記看重了。大興書記是很有趣的人,雖然話不多,但是他對苗木特別有感覺,愛琢磨苗木,所以他種什麼什麼活。2008年大興書記開始試種金刺梨,這是本地林場的一個場長將山上的金刺梨移植下山,進行人工栽培的野生品種,大興書記看中了野生馴化的金刺梨,2008年帶頭嘗試種植20畝,2011年開始掛果。一畝地種了74株,每一株能產三四十斤,開了推廣會,20畝地就賣了幾十萬塊錢。

然而經歷過此前一次又一次的「脫貧致富」挫折,老百姓對於金刺梨的推廣仍然持觀望的態度。書記首先嘗試後,就開始在村委會裡進行擴大試點,發動了12個黨員,把當地林場的400多畝的燒荒的林地承包過來,種植金刺梨。同時,經過推廣會後,金刺梨的收購商主動上門收購。農民看在眼裡,心動了。這時候,村委就覺得時機已經成熟,於是在大壩村全面推廣,召開村民大會,籌辦合作社。

籌辦合作社需要第一桶金。這第一桶金從哪裡來?塘約是十來個乾部以個人的身份到信用社去貸款,作為合作社的起步資金。大壩村的第一桶金是來自書記的個人奉獻。因為大興書記以前賣苗木賺過錢,於是拿出來600萬塊錢,免費給合作社使用。大興書記說:以後如果合作社壯大了,有錢了就還他,沒錢就算了。

合作社在2012年3月份成立,成立的時候合作社需要面對土地怎麼流轉的問題。土地流轉誰來做比較好呢?他們很有智慧地在三個村民小組各選了一名德高望重的老人來主持流轉的工作,跟大家充分討論,開了一個星期的會,每天提方案,不對就重新討論。丈量完之後就流轉到了合作社,由合作社統一進行管理經營。

2012年全村120戶入社,入社土地達2300畝。2013年後,另有三個村民小組併入大壩。果樹掛果後,分配的模式是:50%分給農戶,35%用於支付購買原料和人工費等開銷,15%為合作社的公積金,用以發展村集體經濟。部分農戶為合作社管理金刺梨,他們除了50%的分紅收益之外,還可以獲得每株12元的管理費。我們2017年夏天調研時,全村大部分土地已經入社。

金刺梨種植規模擴大了,價格下跌,銷路出現了問題,2015年大壩村決定建酒廠,合作社自籌資金、村民出力,把一個老舊的烤煙房改造成小酒廠,加工金刺梨,延伸到第二產業。2017年合作社貸款9600多萬元建新酒廠。預計新酒廠能消化大壩村所有的金刺梨,甚至需要在周邊收購。酒廠預計還將解決本村勞動力200多人的就業問題。

 

嚴海蓉:短短幾年,依靠集體經濟,大壩村就重煥生機
圖3:大壩村的金刺梨種植基地

 

大壩村的第三產業也是依靠集體做龍頭。2012年在籌建合作社的同時,村委已經在考慮籌劃建設新小區房。因為原來每戶村民的宅基地大小不同,而新建的小區房每戶的面積又是一樣的,所以2013年,全村宅基地也全部流轉到合作社,統一籌劃,按照3萬塊/畝補償給村民。

2013年,利用政府的“美麗鄉村”項目和危房改造項目的契機,村委啟動了新房建設。房子的設計是村委集思廣益,發動大家給最美的房屋拍照,再找設計院設計。村主任說,“他們設計的也不適用,就讓他們先拿我和張主任(老村主任)的來試驗,邊做邊調整,我們也是半個設計師,怎麼適用農村怎麼改。”

2017年暑期我們調研的時候,大壩村已經完成的三期81座小區房的建設,第四期的20座正在建設中。造價每座在32萬元左右,由一家四川公司承建。村委要求公司優先請本地村民,小工都是農戶做,男女都是120元/天,制模板300元/天。建房的總體規劃保留原來小組的集中居住。新房建好後在小組內抽籤,抽到哪棟就住哪棟。

現在全村有民宿接待能力的住房有80多棟,還有大約11家開農家樂(餐飲)。因為貴州夏天比較涼爽,很多重慶、四川的遊客都來避暑度假。我們調研的時候,每天每人住宿50,吃飯50,吃得很滿足。大壩村有個村民小組是以合作社的方式來接待遊客餐飲。

大壩的小區房不是一個形象工程,基本上不依靠政府的投入,而是農民自己籌款、貸款。貸款誰給擔保?是由村合作社提供擔保,因為大壩有了集體經濟。農戶都有自己的金刺梨果園,有金刺梨的收入,所以農民能夠在幾年之內還清貸款。

 

總結大壩村的集體經驗

大壩村的探索產生了這幾條經驗。

一是找到了本地化經濟的路子。金刺梨因為本是當地的野生的果樹,所以它非常接地氣。旱不怕,澇不怕,比一般的刺梨還不怕蟲。據估計,一批果樹可以保持產出30年,所以具有相當的可持續性的。

二是乾部試錯在前、承擔風險。在市場條件下,重新合作化的起步首先面臨資金和市場風險的問題,與塘約相似,大壩村的書記和村幹部們起到了帶頭承擔風險的功能。

三是走生態化道路,堅持生態化種植。果樹完全不打藥,靠人工來除草,肥料稍微用一些,所以基本上是生態的方式。

四是以農民為主體,注重公平。我們調研過程中發現大壩村在如何安排合作社果樹的管理上有很多有趣的嘗試,其中有一些教訓,但是也有很多經驗。當大家把果樹都放進合作社的時候,如何保證效益和公平的問題?誰來管理?剛開始是每家都出一個人管理,到合作社上班,每個人工資2400元/月。後來又改變了方式,在這方面不斷地嘗試,試錯過程是很有趣的,我這裡就不細講。

大壩給我們的啟示是在今天的中國,新集體經濟仍然有生機。此前大家聽劉莊、南街村這些集體村莊的故事,往往覺得雖然有優越性,但是今天的條件已然不同,它們的經驗不可複制。但是大壩的合作化、集體化是近5年來出現的新生事物,可供學習和借鑒。政府當然不是完全沒有扶持,但大壩村沒有依賴政府的扶持,它有一個很好的基層團隊,是一個非常具有內生性的合作化村莊,是新集體經濟的一個案例。

今天聽前面各位講者,我收穫特別多。我們一方面是需要進行理論的歷史的梳理,總結經驗和教訓,另一方面,我們應該以鬥爭的方式,反對私有化的傾向。

我認為需要有一個平台,把像大壩這樣的案例總結出來,推動出來。今天講鄉村振興,以誰為主體,以什麼為龍頭,如何振興,可參考的案例在哪裡?不一定樹典範,但需要案例,需要不止一個案例,需要各種各樣激活農村內部內生性、振興能力的案例,可能是農區的,可能是牧區的,可能是以經濟作物為基礎的,可能是種主糧作物的。理論梳理是一個方面,實踐的倡導是另一面,兩條腿走路。

 

為何談鄉村振興、集體經濟很有必要?

我還要再講一點,今天講鄉村振興很有必要。為什麼呢?一是因為需要對我國三農已經出現的問題和瓶頸進行反思,既然提振興,那就已經很明白了,這是在反思的基礎上提出來的目標。

二是因為長期以來,主流平台提農村現代化,常常把西方作為中國的參照、方向、榜樣。但是英國《衛報》2017年12月6日發了一篇文章,講述了美國現狀:美國農民自殺已經使得農業在美國成為自殺率最高的一個行業。

相比較於中國農民,美國農民基本都是農場主,我們一直被告知農場主的日子很風光、很好過,實際情況是,儘管美國政府提供補貼,很多美國農民的日子不那麼好過,有些甚至很難過。

農民自殺還不限於美國。法國每隔一天就有一個農民自殺。澳大利亞是每隔4天有一個農民自殺。英國每一周都有一個農民自殺。印度已經有27萬農民自殺,成為一個巨大的社會問題。

當然我們中國也有不少農民自殺,不過自殺的緣由有所不同,中國很多自殺的是老人,失去了勞動能力,因病自殺。在剛才提到的美國、英國、法國、印度,自殺的是有勞動能力的從業農民。西方農民前途也不光明,人生的路也是越走越窄。因此,在農村振興的道路上,我們需要放棄幻想,需要參照中國自己的歷史資源和實踐經驗。因此,再說回到兩條腿走路,理論的梳理和實踐的探索、推廣都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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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佈日期:2019/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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