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4,顏思齊與大航海時代》:從魍港出發

《1624,顏思齊與大航海時代》:從魍港出發
◎楊渡

 

【編按】本文為楊渡老師新書《1624,顏思齊與大航海時代》第一章,楊老師將於6月26日上午9:30於臺南市下營區老人福利協進會舉辦新書講座,顏思齊後人、左翼聯盟顏坤泉也將參與與談。感謝楊渡老師供《新國際》轉載,讓我們先賭為快。

 


1624年,當荷蘭來到台灣的時侯,台灣已不是一個蓁莾未開,草萊未闢的島嶼,而是有不少福建商人、外商、漁民、海盜、小生意人齊聚的地方。李旦、顏思齊已經有自己的艦隊勢力。顏思齊所面對的1624年,是一個歐洲諸國強權來臨的複雜局勢。

那是大航海時代伊始,一切海洋秩序尚未建立,海洋世界還沒有國際公法,沒有規則、沒有領海觀念的戰國時代。

那時,沒有一個中國人會想到,大歷史的改變,會從邊彊海隅開始。

 

 

1. 割肉治病的魍港媽祖

冬天的南台灣,天空藍得透明,照著濱海遼闊的平野。

平野上,養殖魚池連綿相接,海風吹拂,水波盪漾,回映出蔚藍的天空。

偶而有躍起的魚,輕拍平靜的水面。天地無聲,波紋如畫。

老漁民坐在池邊抽著長壽菸。空曠的海,遼闊的天,漁民的影子顯得更渺小了。

冬季的海風帶著鹹味,吹過台灣嘉義八掌溪的出海口,吹進布袋港邊的太聖宮,卻吹不散古廟香火繚繞的煙霧。

在廟的深處,供奉著一尊台灣最古老的媽祖。鄉民傳說,這是四百年前顏思齊時代從福建拜請來的媽祖神像。這是台灣最早的開台媽祖。

神像凝立在煙霧深處,穿過信眾的香火,望向遠方的台灣海峽。

為了追尋台灣開拓史,找尋顏思齊的歷史足跡,我特地前來踏查。我想從地方耆老的口中,從民間流傳的記憶裡,找回一頁屬於民眾的歷史。而中國沿海的居民,都信奉媽祖,無論多遠的地方,遠到日本的長崎、平戶,東南亞的印尼、新加坡、馬尼拉等,都有媽祖廟。

媽祖廟的歷史,往往就是一頁中國人的移民史。

我在長崎看過17世紀初的中國人廟宇:崇福寺、聖福寺、福濟寺等,都是一部部比歷史記載更真實的移民史。那歷史,存在於媽祖神像身上,連美國的原子彈都不能毀滅。

在台灣,擁有最古老媽祖神像的太聖宮,就是一個必須踏查的所在。廟宇的管理委員會前任主委蔡隆德是一個地方史的研究者,他曾和學者黃明德根據「1636年荷蘭人密德爾堡(Pieter Jansz van Middelburg)手繪的台灣西海岸航海圖,使用GARMIN公司衛星定位儀,推定1636年荷蘭人建立的魍港城砦(Reduyt Vlissingen)位址在北緯23度22.32,東經120度10.94附近。當年海圖上標示的漁夫島符合現今前東港龍山宮的經緯度位址。」

他用古航海地圖和衛星定位,找出古魍港泊船的水域介於現今布袋鎮前東港﹕義竹鄉龍蛟潭、槺榔港與北港仔之間。當然也說明台灣的海港總是隨著每年的颱風大水沖刷,積沙成洲,不斷改變沿海的地形地貌。找到古港口的地址,就能找到當年顏思齊來台時停泊的港口,顏思齊開台建寨的地點,那歷史活動的軌跡,也才能找到。

這裡古地名叫魍港,是台灣最早進入歷史紀錄的地名之一。16世紀,福建的漁民、海商和海盜,最初就集聚在這個港灣,和大海奮戰,和日本人、荷蘭人交易。

「再來就要進入烏魚季了。啊,那可熱鬧了。我們這個魍港啊,就是這樣來的。四百多年前,福建人渡海來台,就是從這裡開始。」對魍港的歷史如數家珍的文史工作者蔡隆德說。

「來吧,我先帶你進去看那一尊最古老的媽祖像。」蔡德隆以一種準備帶我走進歷史隧道的口吻說。

太陽慢慢西斜,冬日的陽光射在廣場上,反光照進幽暗的廟廳裡,幾尊神明在夕陽下閃動著金身光澤。

前殿祀奉中國道教傳統的五府千歲(李府千歲、程府千歲、九龍三公魏天忠、令公爺、尹府千歲),神像的衣服看起來金身鮮亮,我們合十敬拜。進入後殿,才看見這座廟主祀的神明──台灣最古老的明朝開基媽祖──「魍港媽祖」。媽祖像已鑑定為歷史文物,所以用柵欄保護起來,再覆以金黃色的布幔。布幔兩邊供奉著鮮花素果。簡單樸素,莊重寧靜。媽祖的臉上,經歷三、四百年的香火熏繞,蒙上一層深深的黑色,更加讓人無法看透媽祖的表清。

民間傳說,這一尊媽祖有神奇的治癒能力,會透過乩童開藥方,如果碰上疑難雜症,還會指示乩童挖掘底部一小塊木屑以為藥引。所以她也被稱為「割肉治病的魍港媽祖」。

太聖宮傳說,這是1621年顏思齊來台開墾之後,生活日漸安定,乃回湄洲媽祖廟請來的這一尊神像。在那草萊初闢的階段,生存都來不及,何況留下文字紀錄,因此這一段歷史沒有任何可證明的文件。

然而,1994年成功大學史學教授石萬壽率先發布它是明朝媽祖後,震驚各方。經過教育部、文化界的鑑定,雖然不敢完全肯定,但從它的造型、面容、神像特徵,可以證明它是明末風格,而非清朝所雕刻。「魍港媽祖神像,金身長,額頭寬,座椅小,符合航海方便,而安座於船上也。魍港媽祖神像,造型與人類體型比例相等。冕旒珠廉九條為妃,十二條為后,而魍港媽祖,冕旒珠廉九條為妃。」(註2)成功大學石萬壽教授如是說。

媽祖本被封為「天妃」,是在1684年(康熙二十三年)才從「護國庇民妙靈昭應安仁普濟天妃」改封為「天后」。所以有九條冕旒珠廉的是「天妃」,為明朝所供奉。若是清朝,便應是十二條冕旒珠廉了。

從福建開始,在世界各地,有航海人的地方,就有媽祖,有媽祖廟,這幾乎是一種常民文化。北至日本的長崎、平戶,南至麻六甲海峽,菲律賓、新加坡、萬丹,天涯海角,中國人的海神──媽祖就在那裡。

然而這「魍港」的地名又是從何而來?

 

2. 烏魚子

台灣人保持傳統習俗,農曆春節總要全家團圓。除夕夜圍爐的時候,為了慶祝,小康之家總喜歡烤一片當令的烏魚子當下酒菜。用金門高梁酒先浸泡一小時左右,讓酒香浸透烏魚子,再利用五十八度的高梁酒,點上火燒,等到火熄,就可以了。表皮烤得微焦竭色,內裡金黃鮮亮,口感綿密彈牙,配合一小片大蒜苗或蘋果一起入口,讓烏魚子的微苦回甘與蘋果的清爽和著酒香一起緩緩咀嚼,年節的氣氛便充滿濃郁的幸福感。

日本人好烏魚子,但那裡所產的總是瘦瘦薄薄的,因為烏魚還未長好,等到烏魚洄游到台灣,正好長大肥美,特別飽滿。烏魚子,真是台灣特有的珍品。

在文史紀錄裡,明朝時期已有不少福建漁民乘著東北季風來台灣捕魚。

烏魚是洄游性的生物,順著黑潮,沿大陸的東海南下,進入台灣海峽。到了農曆冬至前後的二十天左右(大約是陽曆12月中旬),正好穿過台灣,從北部新竹、苗栗南下,經過鹿港、嘉義、台南等地,最後到屏東。依季節的變化,氣候的冷暖,烏魚或許會早幾天、晚幾天,但南下到屏東海域產卵,卻是生物的本能,永恆的旋律。此時正是烏魚最肥美的時節。等到產完卵,魚瘦了,便不再捕。

漁民把烏魚稱為「烏金」。

盛產的時節,烏魚會成群的來臨,多得不得了,魚群所經之處,溢滿整個海面。幾十萬條烏魚互相推擠,爭著要躍出水面,躍起了又落下,像一群歡快的孩子,蹦蹦跳跳,不知休止。魚群會形成一條巨龍般的柱子,在大海中翻滾。由於牠的集體力量太強大了,魚網根本無法撐住,很容易衝破,所以有些聰明的漁民這時會用鏢槍。但鏢槍太慢,那種集體狂野,龍柱般的魚群,也不是常有,為了抓得更多,漁民還是用漁網。

抓了幾天下來,魚網不免被強大的魚群衝破,破了就得捕。於是漁民在八掌溪口的海岸邊晒網子,一邊補破網。

每年烏魚季節,福建漁民從廈門、泉州、漳州來,就在海邊築了簡易的草寮而居,把漁獲收集在草寮裡,把烏魚卵取出來,和魚肉分割好,用鹽巴醃漬,分別晒乾。金黃色的烏魚子貴重價格好,連日本商人都喜歡,更不必說福建的富貴人家。烏魚乾雖然較便宜,但它耐保存,可以成為海上的食物,賣個好價錢。

整個烏魚季,福建漁民就在這裡捕魚、晒魚、晒網。海港邊都是魚網,所以這裡自然而然被稱為「魍港」。也有寫成了「蚊港」,無非是閩南語發音的「網」、「魍」與「蚊」,是一樣的。

魍港,不是因為它有海盜,是「魑魅魍魎、牛鬼蛇神」的窩,而是漁民勞動、生活的寫照。

《熱蘭遮城日誌》1633年1月14、15日有這樣記載:「……下午有十八艘漁夫的戎克船從南邊來,載來約一萬五千條烏魚。」

說來好玩,「戎克船」,根據史學家的考證,就是閩南語音的船,寫為「䑸」或「艚」的音譯,其實就是中國風帆船,被外國人音譯,又翻回中文,就變成了中國人都不認得的三個字「戎克船」。(註3)

想想,當時僅僅是台南附近海域,可以供十八艘設備簡單的中國帆船,一兩天內捕到一萬五千多條烏魚,那是何等盛況!荷蘭人發給捕烏船每船一面黑旗,准其撈捕,再課以什一稅,也大賺了一票。

漁民在這裡捕魚,也要吃飯、補給淡水過日子,所以就得學習平埔族的語言,溝通無礙,才能買菜買肉過生活。他們向平埔族買鹿肉、鹿皮、鹿角、山產、小米等,生活上的必需品,但台灣沒有貨幣交易,福建人便帶來瑪瑙、服飾、耳環、鈴鐺、木箱子等,一些平埔族不會有的新奇東西,以物易物,互通有無。

每年的烏魚季節只有在冬至前後約二十天,季節結束,漁民整理好漁獲,就回家了。所以福建漁民都回去了,只有少數人留下來開墾。漸漸的,也有一些人找地方建屋長住,成為通曉平埔族語言的居民,他們會屯積一些鹿皮、鹿肉乾、山產,等中國漁民、商船來的時候,可以賣給他們,提供服務,賺取一些費用。

也正因為如此,魍港之名在福建漳泉一帶頗有名聲。15、6世紀,連海盜都知道可以來這裡補給、躲藏。

 

3. 海盜時代

明朝歷史曾記載,嘉靖年間,著名的海盜,漳州人陳老「結巢澎湖」,廣東人林道乾被官兵追剿,逃到澎湖,隨即「遁入魍港」。因為魍港的地形複雜,沙洲連綿,海水深淺不一,官兵的大船不容易追查,而留下來居住的福建人又可以提供各種補給,因此變成一個很好的避風港、海盜窩。

所謂「海盜」,也並非是「盜」,他們和一般傳說中燒殺擄掠的「海盜」不一樣,其中有不少人是因為海禁而被迫成為非法海上交易的「海商」,為了避免被朝廷追查而來台灣交易。在這裡,有時為了等候其他地區的買家到來,得花上一兩個月;有時為了等候南下或北上的季風,得等上一個季節。一條幾十人的船,食物、水酒的需要量不小,當然要向百姓買食物用品,進貨出貨也需要人手幫忙;等候太久,就得建一個臨時倉庫。這都是海上交易的必要條件。

魍港,就是這樣的地方。

然而,海商在當時要生存是非常不容易的。

那是一個沒有國際公法、沒有安全秩序的時代。海洋是開放而自由的,誰都可以來,誰都可以交易,誰都可以搶。搶到便是你的,被搶了就得認命。各憑本事,各顯神通。

碰上來搶的海盜,只能武力對抗,廝殺一場,保命兼保貨。殺伐成性,「海商」往往變「海盜」。

從歐洲來的葡萄牙、西班牙、荷蘭的大船,擁有強大武器,火炮精良,資本充足,做生意的時候是大海商,搶起來就變大海盜。如果火力夠強大,像荷蘭東印度公司,那海盜就變殖民地的領主。

成王敗寇,亂世出梟雄。16世紀,有一個強悍的福建海盜,叫林鳳。1574年,他被明朝的官兵追剿,帶領手下,一路逃到魍港,正在休整兵馬,手下居然在海上抓到兩艘從馬尼拉要返航福建的帆船。這是漳州月港合法開港的時期,商船特別多。林鳳除了劫獲滿船的金銀財寶,一盤問,知道西班牙人已經占領馬尼拉,但只有七十幾個人在馬尼拉防守,武力虛弱。他一聽大喜,立即集結七百多個部下,開了船隊,想打敗西班牙,占據馬尼拉。

試想:一個海盜有七百多名部下,顯然他的勢力不小,而這七百人的飲水補給、食物等,天天都需要,也是一個大問題。由此可見當時的魍港應該有不少漢人在這裡幫著交易補給了。

林鳳的海盜船從魍港出發,幾天後到達馬尼拉,一上岸,自恃人馬比西班牙多了十倍,採正面圍攻。不料,西班牙火槍是新式武器,殺傷力強大,林鳳的傳統刀劍弓箭根本不是對手。幾度衝鋒,死了一百七十來人,也沒能攻下,他看到死傷狼藉,久攻不下,只好放棄。林鳳不得已退回魍港,明朝還派兵追捕,他只好跑到東南亞其他國家,最後不知所終。

這是一個英雄與強盜不分,洋槍與土炮齊發,海商與海寇合夥,各種族、各國家,一起混戰的時代。設想林鳳如果打敗西班牙,攻下馬尼拉,成就一方霸業,那今天會是什麼局面?說不定他會成為統領菲律賓和台灣的英雄。但他失敗了,就成為不知所終的海盜。

在歷史交會的時刻,魍港躍上了國際舞臺。

 

4. 東番夷人

1602年,一群倭寇肆虐廣東、福建沿海,最後流竄到台灣魍港。福建海壇守將沈有容決定派兵征伐「東番」(也就是台灣)的倭寇。沈有容是一個有謀略的人,他一邊招兵買馬,操練海戰,一邊派福建漁民到台灣打探消息,發現從嘉義到屏東,台灣各地沿海都有一些小島嶼,供小船停泊。準備好了之後,萬曆三十年12月8日(1603年1月9日),他發船二十一艘,攻打魍港等海邊的倭寇據點。焚毀倭船,斬首十五人,俘虜三百七十人。沈有容的戰功一下子震撼了東亞海域,倭寇一時間消聲匿跡。

六十二歲的陳第跟著沈有容出征,訪問來台灣的福建漁民、商人,聽到不少風土民俗見聞,遂寫下《東番記》一文。這是「魍港」首度見諸於歷史記載的文獻。

 

東番夷人不知所自始,居彭湖外洋海島中。起魍港、加老灣,歷大員、堯港、打狗嶼、小淡水、雙溪口、加哩林、沙巴里、大幫坑,皆其居也,斷續凡千餘里。種類甚蕃,別為社,社或千人,或五六百。無酋長,子女多者眾雄之,聽其號令。性好勇喜鬥,無事晝夜習走。足蹋皮厚數分,履荊棘如平地,速不後犇馬,能終日不息,縱之,度可數百里。鄰社有隙則興兵,期而後戰。疾力相殺傷,次日即解怨,往來如初,不相讎。所斬首,剔肉存骨,懸之門,其門懸骷髏多者,稱壯士。

 

居島中,不能舟;酷畏海,捕魚則于溪澗,故老死不與他夷相往來。永樂初,鄭內監(鄭和)航海諭諸夷,東番獨遠竄,不聽約,於是家貽一銅鈴,使頸之,蓋狗之也。至今猶傳為寶。始皆聚居濱海,嘉靖末,遭倭焚掠,迺避居山。倭鳥銃長技,東番獨恃鏢,故弗格。居山後,始通中國,今則日盛。漳、泉之惠民、充龍、烈嶼諸澳,往往譯其語,與貿易;以瑪瑙、瓷器、布、鹽、銅簪環之類,易其鹿脯、皮角。間遺之故衣,喜藏之,或見華人,一著,旋復脫去。得布亦藏之。不冠不履,裸以出入,自以為易簡云。

 

這一段記載透露了許多重要訊息:「東番夷人」所居住的地方,從最南端的打狗(現在高雄),到北端的大幫坑(應為現在的大坌坑,位於新北市八里區),都有了地名。有意思的是都以閩南語發音再翻譯為中文。用閩南語去唸,它的原意就會顯現出來,例如「大幫坑」與「大坌坑」,而「東番」之音,也與「台灣」相近。

這就說明了陳第聽說的這些地方都有閩南漁民或商人去過,而且去的人不少,才會有口耳相傳的閩南語地名。

其次是他對東番夷人的描述,有一種人類學誌的趣味。包括了各自為社,孩子多力量大,就統領族人,並無一個封建君主制的權力中心;社的大小不一,番社間有仇怨,可相約決戰,打完了就當場解消仇恨,不得尋仇。而斬下來的人頭,則去肉存骨,掛在門前,以顯示其英勇。

從全球史的角度看,它還有著如下的意義:

一,日本倭寇常來搶劫,帶著鳥銃,平埔族只有鏢槍,打不過他們,就躲避到山後去。這就表示,1603年時,日本倭寇已經使用葡萄牙人引進的槍枝當武器,相當先進,並以此在中國東南沿海搶劫,難怪明朝官兵難以抵擋。倭寇的肆虐,確實與武器有關。

二,當時已有不少福建人往來於東番與夷人交易,交易地點從南到北都有。這顯示台灣日漸成為兩岸交易的地方。不過,由於東番夷人的航海船隻只是傳統的木筏、竹筏,無法過海去福建,因此交易都是福建人來台灣,東番夷人無法去。這也顯示台灣西部沿海的南島語族,航海技術並不具備遠洋航行能力,所以不能出洋貿易。以此觀之,南島語系民族之移入台灣,可能需要更長的時間,人類學上的「慢船理論」可能更為準確。

三,這裡紀錄著台灣的傳說:永樂初年,鄭和下西洋曾來過,但東番夷人未依約定見面,跑得遠遠的,於是鄭和留下一個銅鈴,掛在門口,是給狗用的,但他們不知道,一直還當成傳家的寶貝。但這終究只是傳說。

四,閩南人可以翻譯其語,表示福建人來此久了,交易已有一段時間,彼此溝通無礙。交易的貨品,福建人提供瑪瑙、瓷器、布、鹽、銅簪環,而買去的是鹿肉、鹿皮、鹿角等。由於沒有貨幣,交易是以物易物進行的。

五,由於衣服布料是和華人交易而來,得之不易,所以特別珍惜,總是珍藏著,要有客人來的時候,才拿出來穿,一件一件穿上去,顯示自己的財富。等到客人走了,衣服再珍藏起來。這種穿衣服的行為方式,不是一天造成的,而是有一段時間,才會變成一種習慣,這也顯示華人的交易已經進行好一陣子了。

六,重要的是:海上交易不是有一個固定地點的市集,人來了買好就走,而是需要到居住地附近,找東番夷人買賣東西、集貨、討論價錢,把貨集中到海邊,這才能夠由福建船運回去。這個過程需要懂得彼此語言,以及熟悉而互相信任的人。

可以設想,在那風帆船的時代,航行依靠的是季風的吹拂。冬天吹東北季風,適合船隻南下,夏天的西南季風則適合向北方揚帆。從福建航向台灣,也不外乎此。交易的季節,互相往來,男女生了情感,最後留下居住者,或者留下孩子,應也不在少數。

1601年,荷蘭東印度公司第一次攻打澳門,想占領葡萄牙的據點,取代他們。但兵力不夠,失敗了。

1604年6月,荷蘭艦隊司令韋麻郎(Wybrant van Waerwyk)率領一支艦隊,從馬來半島出發,7月中旬到達廣東沿岸,準備侵略澳門,但遇上颱風,8月7日,在華人李錦與潘秀的引導下,荷蘭艦隊開到澎湖,占領了澎湖,打算把這裡當成基地。韋麻郎從澎湖派人到福建請求互市,但明朝當時還有海禁政策,無意與荷蘭貿易,更何況荷蘭先占了澎湖,這不是占了人家大門口,硬要強迫做生意,怎麼可能?

福建總兵施德正聞訊後,馬上派出赴台征戰倭寇有經驗的都司沈有容率兵船五十艘,搭載大約二千名士兵,於 11 月 18 日駛抵澎湖馬公。沈有容在「娘媽宮」(今澎湖天后宮)會晤韋麻郎,要求荷蘭撤離。韋麻郎因兵力懸殊,糧食也告罄,只得於12月15日離開。他占領澎湖一百三十一天,隨即轉往台灣尋找新據點。這就是著名的「沈有容諭退紅毛番」。紅毛番當然不會因「諭」而退,主要是韋麻郎只有兩艘船,實力不濟只得撤退。

事後明朝政府為表揚這件事刻了「沈有容諭退紅毛番」的石碑,放在澎湖的天后宮。19世紀清法戰爭時天居后宮損毀嚴重,此碑亦失去蹤影,直到1919年日殖時期重修才在祭壇的地下挖掘出來,現仍設置於天后宮內。

雖然沈有容「諭退紅毛蕃」,但荷蘭人沒有退走,他們徘徊在東亞海域,繼續找機會搶劫。

事實上,來占澎湖的前一年,1603年,荷蘭東印度公司才在麻六甲海峽俘虜一艘葡萄牙的商船,整船押回阿姆斯特丹,一件一件的拍賣,大賣了340萬荷蘭盾,等於是東印度公司成立時的半個資本額。每個投資者瞬間回本一半,做海盜有這麼好賺,荷蘭東印度公司怎麼會回去呢?

不管西班牙、葡萄牙還是中國船,荷蘭都搶。記載顯示,他們也曾到台灣,然而,魍港水域的沙洲水淺,地形複雜,不適合歐洲這種吃水重的遠洋大船靠岸,荷蘭無意在此設港,補給之後就走了。

四百多年前,在漁民和海盜交會的時代,魍港,這個靠著八掌溪的河水沖積出來的沙洲地,逐漸踏上一條自己都無法預測的命運。

「三百九十七年前,也就是1621年,顏思齊最初上岸的地方,應該就是我們這裡。魍港,是開台第一港。」在黃昏的金色光澤中,太聖宮廟前的老人家用一種愛鄉愛土的深情,很自豪的這樣說。

 

5. 開台第一庄?

沿著海岸線開車,從魍港出發,約莫半小時車程,就會到達雲林縣水林鄉。

一座大大的標示牌立在交叉路口,上書「開台第一庄」。

在水林鄉的入口處,豎立著顏思齊來台後開闢「十寨」的所在地圖。分別有:主寨、右寨、左寨、糧草寨、海防寨、哨船寨、前寨、後寨、撫番寨、北寨。每寨各有功能,有前有後,有進攻,有防守,有安撫,有儲備,整體的布局完整,海洋備戰的意味濃厚。

十寨中,水林鄉就占了五個,又是顏思齊主寨的所在,當然自稱是「開台第一庄」。鄉公所與地方文史工作者以此為主題,進行歷史氛圍的營造,提振觀光。他們找一位漫畫家,將顏思齊的故事畫成漫畫,在鄉間小路邊,一幅一幅,形象活潑的人物,彩繪在三合院的磚牆、土埆厝的壁面上。雖然漫畫看起來有些粗糙,現實中也無顏思齊的歷史遺跡,但純樸而充滿誠意,一種慎終追遠的孺慕之情,連結著開台王顏思齊的用心,還是讓人感動。

就像台灣濱海小村一樣,水林鄉靠近海邊,海風帶來鹽分,土地不適合種植水稻,所以大多種植花生、蒜頭等。

農民在田中收成,拔出一串花生,一根莖上串著纍纍的果實,有如《詩經》中「瓜瓞綿綿」的意象。只是這經濟作物並不富裕,只能勉強生存。想像著當年顏思齊帶領眾家兄弟,從日本流亡而來,在這荒涼大地上開疆闢土,要生存還要迎戰各方,也真是不容易。

距顏厝寮路邊約30公尺處,有一小山丘,據村長說,所有顏姓子弟訂立每年農曆3月29日為清明掃墓,聚集在此祭拜,山丘下尚埋著顏姓先民的骨骸。現在顏姓子孫大部分外移,目前僅有約17戶人家還住在這裡。

在水林鄉水北村顏厝寮一間名為「佑真府」的小廟裡,主殿祀奉朱府千歲(四王),五府千歲李王、池王、吳王、范王、觀世音菩薩等神尊陪祀。最特別的是,台灣許多供奉「朱府千歲」的廟宇,都和明朝有關。他們感念顏思齊、鄭成功的開台之功,在清朝時期又不能供奉鄭成功,於是轉而供奉名目較為模糊的「朱府千歲」(明朝皇帝姓朱)。在佑真府的旁邊,有一間小樓名為「顏思齊開台紀念館」,裡面以彩繪的圖像,象徵海洋開發的裝置藝術,呈現顏思齊史跡。

然而,對水林鄉自稱「開台第一庄」,北港不服氣了。有學者指出,顏思齊來台的時候,水林鄉還是海邊的沙洲,怎麼會是設庄的地方?

這就涉及台灣河川地質。台灣河流短而急,夏季每遇颱風暴雨,大水沖刷,山上地質往往崩塌,挾泥沙以俱下,就在入海口沖積出沙洲,因此台灣海岸線逐年向外延伸。明朝時北港還是海邊的口岸,現在已成為市中心的道路生活區。像台南市為清朝台灣府的所在,曾作為清朝官員靠港上岸的碼頭,立過石碑,現在已成為市中心,車水馬龍的鬧區。

所以也有文史工作者認為,舊稱「笨港」的北港,才是當年「開港」的所在,開台的起始地。1959年,台灣省政府在北港市區圓環設立「顏思齊開拓台灣紀念碑」。

然而,在荷蘭人的航海圖裡,魍港和北港是不同的標示,這就表示它是不同的地方。

魍港?笨港?北港?十寨?那裡才是顏思齊起始的所在?

「顏思齊」這一個人,這一段歷史,為什麼被這些地方人士爭奪?

他對台灣歷史、對大航海時代的東亞,到底有什麼意義?

 

6. 海上爭霸

雖然民間說法確證,卻也曾有日本學者(例如岩生成一)就懷疑到底有沒有顏思齊這個人。

論據是:如果有顏思齊,依他當時與荷蘭同一年(1624)進入台灣,顏思齊開拓「魍港」(即今日北港溪出海口一帶,距台南很近),而荷蘭人在大員築城,何以在荷蘭東印度公司報告中,沒見到顏思齊的名字?日本學者岩生成一甚至懷疑,一些名字指的是李旦,在東印度公司報告中名為「Captain China」,但顏思齊卻未見。

用荷蘭人報告未見而否定一個歷史人物的存在,這也太武斷了。

更何況,連橫在寫作台灣史的調查訪問中,分明傳聞著顏思齊開台的故事。

連橫《台灣通史》以「顏鄭列傳」為列傳之首。在前言中說:

 

台灣固海上荒島,我先民入而拓之,以長育子姓,至於今是賴。故自開闢以來,我族我宗之衣食於茲者,不知其幾何年。而史文零落,碩德無聞,余甚憾之。間嘗陟高山、臨深谷,攬懷古跡,憑弔興亡,徘徊而不能去。又嘗過諸羅之野,游三界之埔,田夫故老,往往道顏思齊之事。而墓門已圮,宿草茀焉。烏乎!是豈非手拓台灣之壯士也歟!而今何如哉!故余敘列傳,以思齊為首,而鄭芝龍附焉。

 

這分明是連橫曾見到過顏思齊的墓。那麼,人們要相信連橫?還是荷蘭東印度公司?

幸好,新的證據出現了。根據江樹生先生所譯的台灣長官宋克(Martinus Sonck)給巴達維亞總部的報告書信,1624年11月5日,宋克寄給巴達維亞總督卡本提耳(Pieter de Carpentier)的信中寫道:

 

上面我提過,所有我們的船隻都已經航離澎湖,不過我們從中國人甲必丹(Captain China,李旦)的一個夥伴顏思齊(Pedro China)租用一艘戎克船,船上搭乘兩名公司的人員,在預先告知王守備,他現在擔任澎湖的官長,並取得他的同意之後,於(1624年)1029日出發,航往澎湖,要去等候即將從日本航來的我們的船隻,要去把寄來此地的信帶回來,把我們的信交給那些船隻的主管,帶去巴達維亞,並去祕密偵查那邊的情形和中國人的活動。

 

此信證明,顏思齊在台灣的活動早於荷蘭人,同時他擁有的船隻足以租給荷蘭人用,而荷蘭顯然被迫離開澎湖,心不甘情不顧,還想回頭祕密偵查。

1624年12月12 日,宋克在寫給卡本提耳的信中,寫到如下內容:

 

此地有幾艘中國人甲必丹(李旦)和顏思齊手下的戎克船,我們希望他們偕同的艦隊去(馬尼拉)為公司工作,上述甲必丹和顏思齊看起來也樂於這樣做,因此將如此進行,因為我們認為他們會做得很好。

 

這一份報告顯示,顏思齊一定有不少船隻,足以供他自己航行經商之外,也能出租給荷蘭。這整船的租用,當然包括他的手下船員。這也顯示顏思齊應有不少的船隻和手下,足供調度。

至於報告所稱「偕同的艦隊去馬尼拉為公司工作」,卻有些詭異。因為馬尼拉是西班牙的地盤,當時荷蘭正與西班牙打得不可開交,荷蘭常常在海上打劫馬尼拉附近的西班牙船以及在月港、馬尼拉之間經商的中國船,荷蘭是不是用「合夥」的方式,「偕同」李旦、顏思齊的艦隊去打西班牙?劫來的貨,可不可以分成呢?所以李旦、顏思齊是連船帶人,跟荷蘭東印度公司「入股」?或者,只是一起經商,分享利潤?這是值得探究的「內情」。

準此以觀,1624年,當荷蘭來到台灣的時候,台灣已不是蓁莾未開,草萊未闢的島嶼,而是有不少福建商人、外商、漁民、海盜、小生意人齊聚的地方。顏思齊所面對的是一個歐洲諸強權來臨的複雜局勢。

顏思齊,作為一名福建漳州青礁的子弟,一個月港的行船人,一條經略東海的漢子,要如何在這個海洋爭霸的時代生存?

一個歐洲列強群帆並至,日本海上崛起,中國海市初開,東亞海域風雷驚響的時代,在中國人面前展開。

全球化時代首部曲:海上爭霸史,以大鑼大鼓,鐃鈸齊響的炮聲,敲開序幕。

 

 

發佈日期:2019/06/24

Print Friendly, PDF & Email

Leave a Reply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