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起義:諸眾如何成為階級?

法國起義:諸眾如何成為階級?
◎Antonio Negri(帕多瓦大學與巴黎第八大學政治科學教授)
Zackary Chang 譯

 

【編按】提出「諸眾」的作者之一Antonio Negri認為法國黃背心運動的「諸眾」正以「暴力反對新自由主義改革帶來的新的苦難」。然而,他也指出,這場行動的真正阻礙在於馬克宏已經除去所有中介實體與公民間的直接關係,而這些關係無法重新建立;他並批評左派試圖「工具化」運動的問題。最後Negri延續其「諸眾」的主要論點,提醒如何讓運動右傾的趨勢轉變為一個「階級」(class),在於「諸眾」能形成自治組織,形成反權力的新的團結形式,不被政治體系中和。本文轉載自隨手亂翻譯原文請點此

 

法國起義:諸眾如何成為階級?

 

讓我們回想一下過去幾週法國的狀況——我們可以說這是場起義(insurrection)嗎?答案自然取決於我們對「起義」的定義,但不論我們怎麼理解這個詞彙,答案都是類似的。而且這一切恐怕還要持續下去。我們之所以可以說,過去兩個星期六在巴黎發生的事情不太算是暴力衝突,不是因為在市中心的街道上有街壘或是火燒車,也不是因為四處發生的小規模農民起義(Jacqueries),或甚至是遍佈全國的路障。我們之所以可以這麼說,是因為有三分之二的人們受到燃油價格漲價的刺激,因而支持這場全民運動。這種來自人們的支持,遠比任何貶之為失序的譴責要來得重要。從這角度來看,有趣的是,在警察與消防員的行為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他們選擇不服從的暗示。

毫無疑問地,在法國的諸眾(multitude)正以暴力反對新自由主義改革帶來的新的苦難。諸眾抗議勞動力被化約為脆弱無產階級(precariat),以及公共服務不足對公民生活造成的限制。這場運動反對對福利服務的野蠻徵稅、對都市政府財政的大幅消減,以及現在持續提高(也必須被加進考量)的勞動法(Loi Travail)的影響。這場運動現在正關注下一波對老年年金和國家教育支出(大學與中學)的攻擊。因此在法國,有些事物正以暴力反對這些苦難,伴隨著「馬克宏下台!」(Macron, démission!)的吶喊——這是對支持統治階級的銀行家馬克宏做出的決定的反攻。這場起義的目標是馬克宏本人,還有稅制。從這些訴求中長出的運動,自然不會是傳統意義下的社會運動,或者至少可以說,這場運動並沒有採取二十世紀運動的傳統形式——運動表現為透過中介社會實體(intermediary social bodies)建立的爭議解決途徑,要求國家機構接受或拒絕其意圖。然而,這是一場諸眾的運動(multitudinous movement),不需要任何中介,這是累積至今的巨大社會苦難的表現。

這場運動有一些特別引人注目的地方,使它與近年來越來越激烈的抗爭(如2005年的城郊居民抗爭)不太一樣。這場抗爭雖烙下解放的印記,但卻有著絕望的面孔。更不用提到六八了。六八學運建立在一系列的工人鬥爭的基礎上,六八年有一千萬的產業工人在罷工,六八風暴席捲了戰後重建與發展的最高點。但今日已不再是如此。對我來說,作為偉大運動的謙卑詮釋者,這場運動讓我想起監獄裡囚徒的叛亂,而不是工人群眾在怠工時的喜悅。不論如何,我們看到的是一場人為的運動,一場矛盾的運動,以地域、世代和階級等軸線為界,形成內在劃界;但其共同點在於拒絕談判,拒絕抓住既存政治結構的機會。毫無疑問地,這是一場起義,但其此刻的發展卻讓人不可理解。

這場運動面對一個不願倒台的政府。我們可以肯定的是,馬克宏正在嚴峻的處境下隨機應變。面對無法阻止的經濟危機,基於對歐洲統合進程應採取「雙頭」(two-headed)模式的共同協議,他曾尋求與梅克爾共同建立霸權性的歐洲同盟,並認為應把重建的花費和法國最終退出經濟「少數」地位的開支轉嫁到這個同盟身上。這個經濟少數的地位難以與其仍非常高昂的國族與殖民驕傲相提並論。但這個設想已經宣告破局,或至少被嚴重破壞。這是否意味著我們正進入經濟衰退期?馬克宏與他身邊的人都知道這是很有可能的。他們至少知道梅克爾已經完成了她的任期,而上述建立重組法國國家形式的基礎的假想也已被戳破。歐盟的規則將逐漸轉由北歐的銀行家們所制定,歐洲的平衡點將逐漸轉移到那些地區。馬克宏可能已經發現,他還有兩個打破他所身陷的僵局的可能方案。有些解方暗示著必然的改變:例如,重新引進財富團結稅(ISF),也因此要重新引進證券收入的累進稅率,以及廢除原本甚至打算對最低工資收入者課徵的CSG社會安全捐(「全面社會捐」)⋯⋯據說這樣可以幫助窮人!(舉例來說,只要五十歐元,每月就可以拿到五百歐元的退休金)——當然還有現在與未來的燃油價格漲價(實際上,明年年初所有的基本服務都要漲價——電力、瓦斯、電話,還可能包含大學學費)。這些都是馬克宏無法在不打破支持他的權力集團的前提下實施的選擇。此外,還有一套激烈的解決方案,例如強制執行緊急狀態,或者解散國民議會。事實上,這類謠言正在四處流傳⋯⋯。

但行動的真正阻礙在別處。馬克宏已經除去所有中介實體與公民間的直接關係,而這些關係無法重新建立。事實上,就算不採取任何機會主義或譁眾取寵的提議,至少減輕人們的憤慨(其實力不該被低估),也不會太破費:正如我們說過的,所有這一切只需對回復超級富人課稅,以及收回重分配給老闆的老闆們的那四十億歐元,而不是恢復汽油稅。但我們的工作不是建議馬克宏該怎麼做。正如我們所說,我們只是信譽良好的情報來源,而非出自對法律手段的堅持:在緊急狀態下制止鬥爭,並召開「稅制三級會議」(estates-general for taxation)。因此,人們承認,唯有武力才能制止鬥爭,只有開放有利於諸眾的財務改革,才能阻止他們再度現身。但這種解決方案卻恰好是不可能發生的。

我們已經談到馬克宏政府(刻意)造成的社會中介機制空缺。對照來看,在其外部,黃背心運動的行為恰如其鏡像:他們同樣反對作為推動解決衝突範圍的代表與中介機制,不論來自左派或右派。證據是反對派難以參與這場賽局。正如已被指出的那樣,右派聲稱他們在這場運動佔有重要地位。不過,對於某些更極端的派系而言,情況也是如此,對國民陣線(Front National)來說更是如此。而左派雖然試圖拉近與這場運動的距離,但非常遺憾地,他們採用了把運動「工具化」的老方法。可以「利用」這場運動,利用它來對抗右翼政府——這種愚蠢的想法在法國仍勝囂塵上。利用加邦神父(Father Gapon)的威名是人們永恆的夢想!但在工人運動的歷史中,這可從未發生過。或者,更確切地說,當這情況發生時,正是因為工人階級的激進組織對運動的自發性上灌注心力,並將其進一步組織化。現在發生的事情是這樣的嗎?

當左翼群體規模還不大時,它在都市暴力的爆發中組織起來;當它成了法國勞工總聯盟(CGT)後,不但完全與這些運動無關,還在可悲地堅持要調漲工資?我最後在這還要補充一點反思:這種情況是否可能讓產生類似五星運動(5 Stars)的運動?這是很有可能的,甚至可能在一開始就朝這個方向嘗試——但這不保證他們一定會成功,不過,我們以後還有時間再討論這個問題。當左右派別在「極端主義核心」(extremist centre)的周圍解體時(正如我們在義大利的狀況裡看到的那樣),這個極端主義中心多少是有些技術官僚的,或者「仁慈的」(benevolent),要提出解決方案將會變得困難。

所以現在該怎麼辦?我們只能等著瞧。看看第四個週六會不會以黃背心運動之名動員群眾。但顯然我們還得繼續思考下去。請允許我在此提出一個非常天真的問題:在一場起義性質的運動中,作為一個諸眾,該如何轉移右傾的趨勢並將其轉變為一個階級(class)、轉變為一股能改造社會關係的力量呢?我的第一個想法是:如果這場運動沒有轉變為一個組織,那麼這個諸眾將會被政治體系所中和,變得軟弱無力。不論對左派或右派來說都是如此,只有獨立才能讓諸眾發揮作用。接著我想到的是:當我們說到組織時,我們並不必然指涉政黨這個形式——說得好像只有黨國才有能力把諸眾組織起來。一個自治的諸眾可以充當反權力(counter-power),換言之,也就是可以作為一種能夠長期、有力地對「資本的政府」(government of capital)施壓的視線,迫使後者為社會福祉讓出新空間與提供資助。民主美國「黨派憲法」(constitution of parties)下建立的組織架構,正在努力應對融入新自由主義政治的過程。更重要的是,倘若諸眾不再有任何機會取得權力,對起義運動就還能有系統性地維持開放的可能。這種狀況曾被用「雙重權力」(dual power)來形容:以權力對抗權力。法國這次的事件只告訴我們一件事:這種關係不可能再被關閉。「雙重權力」的局勢將會維持很長一段時間,不論是潛在的,或者如同現在一樣,以一種明確、顯著的方式存在。因此,激進份子的任務在於包圍可以催生「反權力」的新目標,建立新的團結形式。而這也是讓諸眾成為階級的唯一途徑。

 

發佈日期:2018/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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