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能改造世界嗎?──亞際民眾戲劇的反思

劇場能改造世界嗎?
──亞際民眾戲劇的反思
◎鐘喬

 

【編按】自1990年代初始,台灣的民眾戲劇便以「召喚革命記憶」為其創作核心。那麼,在後革命時期,如何能夠喚起這樣的一種記憶或想像呢?或者說,在劇場這個特殊的「對話」場域中,是否可能找到一種「階級意識」,發現一個革命主體,以最終改造世界呢?在鐘喬老師看來,劇場確實能提供另類的觀點與行動,但卻不能立即轉換成對現實的改造。在它反應或「撞擊」著日常生活的同時,它還不斷地朝向共同體的方向,無論是實質抑或像徵層面,挑戰著劇場參與者對於共構一處有別於固態空間的「流動場域」的可能性。本文轉載自2018-11-25保馬,感謝鐘喬老師授權。

 

2003年,反對美國入侵伊拉克的街頭演出–阿拉的天空。(差事劇團 提供)

 

 

劇場能改造世界嗎? 我這樣問。於是,走進民眾戲劇的現場……。

 

等待行動的劇場

 

1989年,《人間雜誌》因不堪經濟虧損而停刊。我在陳映真先生的引介下,前往南韓參加一項稱作「民眾戲劇──訓練者的訓練工作坊」。打開了亞洲第三世界劇場的眼界。可以說,便是在新自由主義宣告全面獲勝的1990年初葉,我和一群剛結盟的亞洲民眾戲劇夥伴,透過回顧省察殖民/冷戰/戒嚴(幾乎是全亞洲的共同經驗)體制下,曾經發生在我們身上的左翼文化種子,從復甦第三世界戲劇行動的視角,意圖一搏現代化殖民性瀰天蓋地的全球化世界!

從此的數十年歲月,落在我們身體深處的關鍵字眼,一直離不開「民眾性」與「美學性」的辯證。於是,我在菲律賓〔亞洲民眾文化協會〕(Asian Council For People’s Culture)的邀請下,將視野投進以亞洲民眾戲劇作為參照的文化行動中。

現在回首,那些將日子耗在一個鐵皮屋簷下,抽著從門口攤子上買來的涼菸。腳上懸著的勃肯涼鞋,還不知要晃多久,才會等到下一位演員現身的日子,雖顯枯燥與稍許的不安,卻頗為令人回味不已。因為,我們總在一方面用手糊著抗爭的面具或布偶;同時,夢想著這將是一場「革命的預演」。那是1990年代初期的馬尼拉郊區,時不時到來的停水、停電,讓人陷入不得不的焦灼中……但我們冷靜著,希望街頭劇與抗爭,終將是揭露政治敗行的文化行動。

也就是在那些炙熱的,經常混和著日陽與陣雨的午後,我初次從菲籍導演朋友艾爾山多士Al Santos手上接到那本令人振奮不已的政治劇場名著:〔受壓迫者劇場〕(Theatre Of The Oppressed)。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奧格斯特波瓦 “Augusto Boal” 這個名子。但,其實他在1970年代初期已經出版此書。我的來自第三世界的菲律賓導演朋友,也早在他的大學時期(1970),便在學校左翼戲劇社團的讀書會中,讀過這本著作。

這書中,作者花很大篇幅批判西方戲劇元祖亞里斯多德。這其實也沒太大不了。因為,「移情系統」早就在「史詩劇場」現身後,失去戲劇美學的光環;然則,美學是一回事,涉及美學以外的激進思維,卻必須擺在民眾的社會變革,如何被看見及議論的關鍵上。這是波瓦作為一位拉美左翼劇場人,不可被忽略、卻不那麼經常甚而偶然被提出的地方。他在書中繼續的論點,是透過亞里斯多德在〔詩學〕中分析希臘悲劇時,所提出的「悲憐」與「恐懼」,來討論雅典城邦是一個階級分化不可打破的社會,這可以類比於當下的西方民主社會。

這樣的論述,明顯揭示左翼政治劇場的思想立場。許多以研究西方戲劇為前導的學者,都翹起鬍子(如果有的話)、瞪大雙眼瞧著……。在亞洲知識圈,這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在台灣,更尤其是一件免不了會讓主流知識界感到不安的事情。這自然與知識學術圈,長久習於內化西方價值,關係深遠。但,有個時空的問題,卻不容忽視,也就是1990年的當下,世界性的氛圍,恰都處於蘇東被解體,全球化大舉勝利的旗幟,宣告意識形態的終結等同於社會主義落幕。在一般性的後冷戰年代到來的時刻,其實,透過冷戰對於第三世界左翼的封禁,並未因此結束;卻在後革命年代中,開啟了新自由主義的大門。

可以說,世界性的撞擊,就在民眾戲劇的眼前;但,偏偏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我等於在落敗的第三世界一方,繞過整個資本市場的歡欣鼓舞,來到陳映真先生自述創作根源的文章:「後街」。從「後街」情境投射到自己,不免是轉身凝視1980年代,透過文字與街頭抗爭,所取得的批判性動能,其主要的結構性分析落在:針對戒嚴體制下的獨裁式發展,展開方方面面的文化抵抗。至於,迎向未來的遠方,想像的仍然是陳映真小說:「夜行貨車」中,最後一個句子所言的「南方」。(參照趙剛分析「夜行貨車」。這裡的南方,非僅本土主義底下的南部,指涉的當然是左翼世界觀底下的第三世界。)〈1〉將如何以文化行動的再現,重新回到人的面前?這是90年代初期,民眾戲劇在台灣的文化語境。脫離這樣的語境,很多回顧與描述,終將只是一場:以文獻為邊界的、線性時間的蒐覽!

時間所意味的時代性,通常表現在時間背後所展現的張力上。這在90年代以降的「民眾戲劇」而言,恰恰反應在後革命年代,從身前瀰天蓋地撲來之際,如何藉由冷戰/戒嚴體制的反思,清理出民眾戲劇前瞻未來的第三世界性質。恰也是這樣的緣由,說是驚駭卻恆然並非偶發,在墨西哥叢林中的〔查巴達民族解放陣線〕,朝著這個宣告意識形態終結的世界,開出了受壓迫者的一聲槍響。那些透過神秘的馬可斯副司令,所共同蒙面的叢林武裝戰士,男男女女都在馬雅原住民的神話與現實中,開啟了新一輪的文化抵抗,稱之為發生在世界邊緣的革命劇場,一點也沒有誇張的意味!

這真實的革命戲場所帶動的感染力量,運用的非只是舞台上的道具槍支,而是用真槍實彈,撞擊每一位全球化語境下的被壓迫者,而更形隱性及迫切的,卻是這革命富涵著一齣以文化行動命名的戲碼,稱作:「受夠了!第一世界」。這自然引發了以劇場作為改造世界方案的民眾戲劇,以新一輪的工作導向,展開去菁英化的表演藝術逆向思維。最具典型性的,應該還是重啟戲劇作為一種論壇的主張。這主張,雖說源自於波瓦的「論壇劇場」,卻有著新的面貌與表現風格。

如果,從戲劇表現的角度切入,反應在這個時期,具備跨亞洲內涵的民眾戲劇,自然以由〔差事劇團〕及菲律賓〔亞洲民眾文化協會〕(ACPC)籌組的「亞洲的吶喊」(Cry Of Asia),這項連結亞洲十個國家,融入傳統與當代表現元素及內涵的匯演,堪稱某種代表。當然,以亞洲的主體作為假借的劇場表現,在事後的批判性評議上,都不免出現運用傳統為「亞際」(Inter—Asia)符號時,經常出現的東方主義的問題。這在這項計畫巡迴亞洲各國演出時,並未成為例外!然而,這恰也提供了,從思想的角度切入的觀點,也就是如何在「美學性」上,拒斥異國情調的鋪陳,並且在與「民眾性」相遇時,避免二元對立論的框架。

恰是在這樣的脈絡下,沿著智利詩人聶魯達在表述他的詩歌時提及的,「我的詩歌有兩只翅膀。一隻是革命,另一隻是愛情。」90年代初葉的亞洲民眾戲劇,延續〔菲律賓教育劇場〕(PETA)的精神,經常性的表現為「以藝術展現為內核」及「以民眾參與為主體」的兩只民眾戲劇的翅膀。若就當時的〔差事劇團〕而言,藝術展現的風向,是從「亞洲的吶喊」轉化到演出陳映真先生的報告劇:〔春祭〕,以及隨後發生的、援用自日本的帳篷劇的文化行動之旅。這項旅程,內蘊著如何在亞洲劇場的範圍內,追尋落實於在地歷史與現實的戲劇表現。另外,就民眾參與為例,則一路以拉美解放教育學創始人保羅弗雷勒(Paulo Freire)的對話理論為根基,所形構的民眾性質的社區戲劇為核心。開展的實務案例為:從「美濃反水庫劇場計畫」至「石岡媽媽劇團」以降,在社區間開展的工作坊及展演呈現。這只翅膀,具備戲劇表現之外的「培力」(Empowerment)性質。關鍵性指標仍在於,如何真正回返弗雷勒所言:「對話,以世界作為中介」的重點。因為,這涉及當劇場美學與民眾「培力」相互交錯時,如何在對話中推進從個體到群體的變革意識的問題。

劇場,能改變世界嗎?或許留下的是問號。但,以對話推進民眾性美學的劇場,卻像〔查巴達民族解放陣線〕所展現的革命哲學一般,從來是馬雅神話中,日神與夜神在交替行動時,所展開的發問。日日夜夜邊發問、邊共同創造宇宙的運行,留下的一句話語便是:「從未抵達,從未放棄。」我常用這兩句話來形容,介於「民眾性」與「美學性」之間的亞洲民眾劇場。其實,針對這項論辯。歐哲班雅明有較為明確的思想參照。兩者的相互消長或者彼此矛盾,就寫在「作為生產者的作者」這文論中。

文中以布萊希特史詩劇場為例,討論作家(劇場)知識份子,如何重構與民眾的連帶,在我看來,便是當知識菁英從民眾身旁刻意走離後,如何以一種對等的視線,將菁英思考「變身」為民眾思考的創作,讓創作者以生產者的身分,和民眾共創一種新的生產關係。這在民眾劇場裡,說穿了,便是一種文化行動的生產。如果,我們將這樣的生產關係,放回日常生活的社會,便也會發現,透過文化行動串聯的社會與劇場,可以從物質性的時空,(例如:地理、市場、人口分佈……)以及符號性的時空(例如:意識形態、價值觀、文化傾向)來看待。就前者而言,它依著資本的流動而產生變化或改觀;但,符號性的時空,卻為我們提供了結構性的觀點,來深入到劇場如何介入社會的狀況中。

這時,社會不再是當下的時空而已,卻涵蓋了共同記憶的時空。理解這件事情的關鍵在於,我們如何透過這樣的時空感,去找尋到屬於自身與社會或時代的張力。這樣的張力,通常出現在人對歷史的破碎與殘缺,漸漸因著未來的風暴,顯性或隱性地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刻。如果以這樣的觀點出發,我們可以說:亞洲現代社會的符號性時空,是經由冷戰/戒嚴/新自由主義三組驅力,交錯著影響力!

冷戰/戒嚴的重新面對,探索其背後的時空及意識形態考察,就劇場而言,等於將難以被統合或整體化連結的亞洲民眾戲劇,以重構第三世界美學的精神,自外或批判性對待長久內化西方或美式文化的過程!這當然是在新自由主義衝擊下,對西方宰制的一種文化反抗與反思!

話雖如此,真實的情境卻是:在網路虛擬世界所形成的原子化社會中,這樣子具備以「民眾性」有機連結「美學性」的戲劇生產,雖是召喚,卻已愈來愈像站立時間斷崖上,轉身目睹關鍵性年代的樣貌,紛紛粉碎為碎片而墜落斷崖。這是連結90年代與當下的民眾戲劇,最為關鍵性的矛盾與衝突。

 

劇場與革命想像

 

1990年初,〔差事劇團〕展開亞洲民眾戲劇之旅,至今匆匆已有將30年時間。最早,因為在〔人間雜誌〕於1989年結束時,我從當時陳映真先生於雜誌編輯過程,陸續正式或非正式展開的相關「民眾史」「民眾文藝」「民眾攝影」……等等的討論中,開始思考劇場之於民眾、民族以及區域共同體的問題!因此,得以透過這樣​​的感知,將劇場之路朝向亞洲民眾戲劇的道途。

大體上,當時的思維,美學上,圍繞在布萊希特(B. Brecht)史詩劇場所言,讓觀眾與舞台上發生的議題共思考;而文藝社會學上,則以〔人間雜誌〕為標竿,既將目標朝向社會革新的學生、教師群,且反思並批判資本掛帥的消費主義浪潮!因此,帶著如今看來,值得再反思的某種左翼文化傾向,認為「民眾戲劇」意味著與民眾共思、共行,卻並非迎合大眾口味的戲劇,否則也是另一種媚俗的票房取向。也就是,演什麼議題以激發觀眾的社會參與及思索,往往遠比怎麼演得受歡迎或滿場掌聲,更為重要。

現在回想,以這樣的初心投身民眾戲劇,其來有自。當然,和1980年代於〔人間雜誌〕時期,從陳映真先生那邊習來的第三世界觀點,有著密切的關連!那麼,如何在劇場的每一個瞬間,都嘗試與左翼出發的第三世界理念,產生有機的關聯?這是既要從事創作,且又要在劇本的腳色、場景間,埋下進步意識的挑戰。稍不謹慎,便會流於枯燥、說理又或教條!

當然,作為觀點的「第三世界」,主要是以社會內部的階級分析,以及國際視野下的亞、非、拉後發展世界,在西方資本帝國衍生的殖民主義與新殖民主義的支配下,如何生產批判性理論與藝術創作,作為思想與行動的指標。這在當時,能有清楚的認識,一方面反應在對於拉美文學或非洲詩選的閱讀風潮;另一方面,則是經由陳映真於1984年4月發表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的長文──〈鬼影子知識份子〉和〈轉向症候群──評漁父的發展理論〉,獲致左翼社會學上,相關於「依賴理論」的思想動能。

這樣的前提下,反映於劇場的,固然有起始於1980年代台灣小劇場運動中,藉由身體反叛的美學與社會抗爭。但,由日本或西方導引進來的左翼現代主義的劇場美學衝撞,如何融入當時的都市社會,值得進一步深入探索。另一種進步的劇場表現,則經由王墨林的引介,來到當時的〔人間雜誌〕。便也是日本良知媒體人,以大量的、深入的、現場的照片結合紀錄報告,所形構而成的劇場表演:〔報告劇〕。以石飛仁連結當年〔人間雜誌〕同仁共同完成的作品──「花崗事件」,為這樣另類型態的左翼進步劇場拉開了讓人凝神的序幕!而後,在這個基礎與前提下,1994年,陳映真以台北六張犁公墓出土的201座地下黨人的墓碑為題的報告劇:〔春祭〕,經由當年的我與〔人間民眾劇場〕成員,共同排練時的醞釀與思索,可以說較有系統地走進民眾戲劇的道途中。當然,這裡需要被提及的重點在於:首先,地下黨人的墓碑與屍骨,歷經1951年至1993年,長達四十年的沉埋後出土,這本身便述說著冷戰風雲下被壓殺的白色恐怖肅清,在戒嚴體制的封禁下,如何阻絕島嶼的土地與人民,走出解放之路的過程;再者,通過報告劇的美學形式所展開的共同記憶復甦工程,如何與台灣左翼地下黨運動產生劇場的藝術性連帶。

透過〔春祭〕報告劇所推動的這兩項思索,關乎著戰後長達半個世紀之久,在美國文化冷戰的佈置與支配下,左翼的腳蹤與身影,如何在地下黨人亡命的山路中,或遭致撲殺或被刻意淹埋地底的事實;而跟隨其後的,則是表現民眾生活內部矛盾的歷史與日常,一併和蜂起抗爭或流亡起義的情境,同時成為劇場或文藝美學創作上的禁忌。這也就形成1990年代初期,民眾戲劇一開始便以召喚革命記憶,做為創作主軸的原因。歸根究底,其實就鄰近的亞洲國家而言,這樣的召喚,更早發生在1970年代初期;因此,堪稱是遲來登場的左翼劇場美學!或許因為遲來,顯得更加被不斷提醒;因為提醒的不斷,產生的阻隔、徘迴與前進,經常是交錯而綿織,且不易當下就看清創作的意圖與面貌。這當然與如何在「後革命」年代興起「革命」記憶與想像,有著不可脫離的連帶關係!特別是相關這「革命」記憶本身,也以相類似的面貌出現在亞洲社會內部時,無形中所形成的連帶感,讓彼此趨向一種建構共同場域的意圖。

革命既然成為一種記憶的召喚,便也意味著曾經發生過的革命,於今在記憶中徘迴或擺盪,總之,不願就此揚塵而去,不留痕跡。但,這樣的前提,總以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的那句名言,認祖歸原。便是大家耳熟且能詳的:「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遊蕩。」現在的重點來了,既然是聲稱的「後革命」年代,那麼,革命記憶取得再現途徑並藉以發言的舞台,非只不會是共識的一部份,並隨時冒著將被拆解的種種風險!然而,這也有可能形成另一種幽靈的現象,只不過不以徘迴或擺盪的面貌,浮現我們面前,而是流沙一般在眼前不斷陷落與沉埋。

革命記憶,曾經是左翼民眾戲劇的參照主題,但也在風化中;隨著網路世代無遠弗屆的到來,逐漸失去其身影,甚而如幽靈般遊盪!最早,在1990年代初期,於菲律賓讀到革命詩人Eman,Lacaba的詩作時,那革命的幽靈,彷彿直接走進心靈的劇場中。這就如在1980年代末期,透過資料閱讀與近身訪談時,走進劇作家簡國賢的革命幽靈間,並隨之在書寫劇場中描繪出一個雨中法西斯刑場的場景。簡國賢的劇作:〔壁〕,掀開二戰後2.28前後以至於1950年代,左翼地下黨人投身劇場與革命的流血青春。他流亡大安溪畔的詩作:

「北風啊!你盡情的吹吧!地下黨人盡情地看著那……繁華的街燈!」

不禁讓我們聯想起同是革命者的Eman ,短短的一生,活了27歲。1976年,死於革命戰鬥的一把槍口下;而台共地下黨人簡國賢,1954年被綁赴馬場汀刑場槍決。死亡的時間或有不同,面對生死的情境或有差別。有一件事,讓他們的生命與我們產生關連,即是:「革命」。這是無從虛構的事實劇場,寫在亞洲的左翼編年史中,更成為土地上被刻意淹埋的戲碼!若用天妒英才這樣的修辭來形容他們,只能說是後革命世代某種布爾喬亞心態作崇…。讓我們來多說一點Eman這位菲律賓革命詩人。1974年,他25歲時,前往監獄探望服政治刑的兄長,與他道別。從此遠赴明答那峨島參與新人民軍……。當他拿起槍桿,展開武裝鬥爭的前後,他的詩風由詭異,神秘轉而成平白、易懂中融合高度的隱喻…此後,死亡經常成為詩中的意象……打遊擊的日子裡,一紙難求,便在錫泊紙背寫下一行又一行的詩句……關於人的解放和自已的死亡的詩……。最後,他嘴裡含著背叛者的槍管……在「轟」中結束紅色的青春。僅留一本,死難後,他的兄長上下求索為他編輯而成的詩集:「救贖詩選」。其中的一首稱作「人民的戰士」的詩,有幾段這麼傳神地訴說著「革命」的意象、人物與場景:

人民的戰士是個體育健將;

是登山隊員,並不因山在那裡,而是群眾在那裡。

人民的戰士是個演員:在革命的

舞台上,一個誠摯的演員,對於群眾

是頂尖的評論家,能辨讀臉孔與身體,

並且察知你述說真理,或只是玩笑。

人民的戰士,喔!對了,是個喜劇演員:

讓群眾看清矛盾,看清他們處境的嘲弄。

然則,無論如何,這註定是一場封禁的劇場美學。在亞洲漫長的冷戰戒嚴體制下,被編進以美國文化冷戰為主軸的體系中,幾乎是反共島鏈的僅有選擇。革命幽靈也在這樣的封鎖中,走進當今網路虛擬交織的「後革命」世界!於今而言,不戲謔地看:「人民的戰士」若是網路遊戲中的一個人物或通關密語,消費娛樂性必然助長其不被打折扣的商品價值;若仍視革命為詩歌中的核心語言,則恐早已流失閱讀的族群,甚或個體了!這雖然說得甚是悲觀,卻當真是今日巨大的悲哀與流失,所集合成一種失血。因此,可以這樣說,在劇場裡,為了停止這樣的失血,也為了讓徘迴世界的革命幽靈,仍以不同的面貌,與世人謀面,並創造改造世界的另一番不被「革命」的教化所束縛的場景,「對話」成了關鍵性的核心思考與話語。

 

對話的開展與延伸

 

當劇場作為一種人與人經由面對可能發生的衝突,進而產生相互的溝通、了解互動時……。我們已經不僅僅將戲劇視作表演藝術,僅在乎其表演的功能了!這時,「對話」這個字眼的出現,意義非比尋常。怎麼說呢?保羅.弗雷勒Paulo Freire在「受壓迫者教育學」(Pedagogy Of The Oppressed)中說得很好。他說,「既然對話是一種對話者間在共同進行反省與行動時的邂逅(encounter),當它向世界傳達時,世界即成為它所欲改造與進行人性化的對象」。這裡,說得有些抽象,但,論述的重點在於,經由「對話」所進行的改造世界的意圖,如何將理念在生活或實踐中被落實。一旦被落實後,便也能從話語中尋找出其指涉的脈絡。首先,弗雷勒所言的是「對話者間」。亦即,它並非單向的指令或者服務,而是彼此的相遇,並且帶有對世界重新「命名」的強烈意圖。因而,既是反省,更是一種行動本身。當「對話者間」出現時,從解放教育學出發,它在一定程度上,所想要打破的,恰恰是擋在學生及教師之間那堵「隱形的牆」。也就是,當「對話者間」想要共同打破「隱形的牆」之時,教育出現了嶄新的契機。再也不是傳統的灌輸,而是重新對人的被壓迫情境,有了迫切的提問。從這樣的角度延伸到劇場的領域,我們便也發現:教育與戲劇存在著有機的互動。若從民眾戲劇而言,所指的,便不再僅僅是為了表演而存在的藝術,它同時和互動式的教育,產生了密切的關聯。

此一關聯,其實不難從「舞台」及「講台」兩個字眼找到關係。因為,漫長的時間以來,「舞台」一直為演員所佔有,就好比「講台」一直為老師所佔有一樣。最早,想改變這樣關係的,在戲劇界,當然首推布萊希特(Brecht)。他以「史詩劇場」的美學,改變觀眾對舞台上的移情關係。並希望藉此促動觀眾從觀眾席站起來思考戲劇與現實社會、歷史、未來的聯結。

 

2004年,以國共內戰凋零老兵為題材的帳篷劇—潮音。(差事劇團 堤供)

 

布萊希特當然是當代劇場的先鋒性人物。姑且不論其它,單單就他對觀眾的驅動力,便足以說明他的美學實踐性。然則,「被壓迫者劇場」(Theatre Of The Oppressed)以及其它具推動對話性質的劇場,在帶著解放美學的前提下,引革命的幽靈作為參照,進一步將「史詩劇場」的美學實踐,具體地轉化成左翼文化行動。這裡。我們找到「為」民眾而展開的戲劇。或者,「由」民眾自身來主導的戲劇。如果,是前者。從舞台到觀眾席仍存在一種權力關係,雖然吶喊的是,革命或改造。那麼,後者呢?民眾如何來主導戲劇的發生呢?在諸多按部就班的過程被展開之前,首先,最基本的,還是權力意識如何被展現。我們的討論是,權力在壓迫關係中,才會具體呈現出來;但,為免於僵化或教條,固定化的壓迫關係,應該被視作流動的權力關係,才能進一步得到開放的討論。

 

文化行動的入徑

 

那麼,「由」民眾自身來主導的戲劇,將展現怎樣的面貌?如果從文化行動的角度出發,相較上,進步意涵較易於被彰顯。在劇場裡,以ACTION來延伸「表演」之外的「行動」,有其特殊且深刻的意涵。主要在於,表演對應於空間,到底是服務或某種文化性的佔領,生產的內涵將完全不同。一般說來,當其內涵為服務時,我們見到的恰恰是當下習於慣性的表演活動;如果是佔領時,這項表演與其稱作活動,更確切地說:應是一種行動的主張。

當然,這樣的召喚,免不了是從1980年代社運到1990年代社造經驗的轉換相關,個人多年的民眾劇場投入,似乎以一種「返身」的召喚讓我提出身體行動的語境。而這又與多年思索社會反抗如何「變身」成為文化抵抗的命題,發生著多少連帶呢?也是當下的命題。

「變身」。是的,恰恰是現實的「變身」。讓我們免於急著去回應劇場如何改造現實,而去提供另類的思索,以連結劇場與現實如何因著文化行動的介入,產生朝向一種進步社會能量的變化。就是這樣的思維,進一步推動著我回返到2014年在台西村展開的「證言劇場」的現場。在這個備受空汙之害而淪陷於「癌症村」邊緣的小村莊,劇場永遠沒有證言要緊;但,吃緊的是,我和來參與「證言劇場」工作坊的八位農民,共同的約定卻是劇場的表現。這催促我們得一起去完成一件和「犧牲」相關的差事。

誰是犧牲者?又為何成為「犧牲體系下的一環?或許,因為逼問迫在眉睫,我們找到以自身被犧牲的歷程為故事的藍圖,共同寫作村民的生活史,圍繞在隔著母親之河濁水溪五公里外的398支煙囪,所造成土地、作物、生命危害的空汙問題上。

「證言劇場」是「返鄉的進擊」的源頭,這是勿庸置疑的事實……。而後,才有〈差事劇團〉製作的「女媧變身」一劇的問世。當然,這樣的文化行動,在性質上,有別於故里記憶的召喚。應該說,它已經不是一種召喚,而是臨界於殘酷的現場。在這樣的現場,有生者的焦慮,更有亡者的幽靈,統統在我們的身邊迴繞。若說是「召喚」,倒不如說是「進擊」更為貼近。就這樣,兩種幾乎前後發生的身體行動,有了形類質異的內涵。卻也都朝向一種身體性的反思。自1990年從亞洲第三世界引進民眾戲劇以來,戲劇既與民眾產生進步性的對話關係,便無法脫離如何在劇場工作者與民眾本身,通過時間上的疏離與融合,探索彼此之間的對等視線(非平等的理所當然假象)。因此,既稱之為身體行動,無法不去面對的,仍然是劇場人如何讓民眾撐起自身身體的一片天;而後,才有劇場人不以他者為教化對象的身體行動。

關於台西村的文化行動,且讓我們從一首詩中兩段開始。

睜開眼,看見一起蹲著的身體

在風頭水尾,準備站起身來

霧霾,降落在家鄉每一寸土地上

來吧!來聽聽我們的心跳聲

錯亂的節拍,是根在田土裡爆裂的聲音

是鰻魚的靈魂,在劇烈的掙扎

是斷了氣的西瓜,在尋找呼吸的方向

來吧!來聽聽我們的心跳聲

是一具肉體在底層放膽的歌聲

凝聚著、孕育著多少希望

在黑色的汙泥裡

這樣的詩作,主要是為一個被人遺忘的小小村莊而作;在這裡,刻著深深的烙痕,是犧牲的印記。其背後,恰恰潛藏著pm2.5巨大的陰影。空污pm2.5,非但在西海岸引發社會大眾的高度關切,甚且將議題延燒到全台各地。可以說,台灣空污已成境內工業污染的普遍性問題,引發民眾的抗爭。

〈差事劇團〉自2014年進台西村,與村民展開〈證言劇場〉以來,以民眾戲劇出發,所進行的回到民眾生活當中的戲劇活動,始終帶有身體的社會行動性質。亦即,不僅僅在劇場之美的需求下,從底層受害民眾攔截戲劇題材或語境;而是經常性地思考:如何將劇場的表現,轉化為與底層民眾共同的文化行動。

於是,創作了2015年底在台北寶藏巖演出的〈女媧變身〉。相當關鍵性的一件事情是:劇場作為一種文化行動,一方面須與現實的抗爭同聲進擊;卻更要保有文化做為表現的主體性。因此,有了〈台西村的故事〉作為〈返鄉的進擊〉。這樣的進擊,是劇場人與民眾相遇時,一種進步的選擇。當然,這樣的相遇,將永遠存在著相互之間的對等關係,如何繼續辯證下去的艱困。

也就是帶著這樣的艱困,我們發現:以文化方式傳達環境問題,最為關鍵之處,仍在於如何將表現回歸到受害民眾的生活領域中。並且具備超越一般消費生活肌膚體驗之外的階級認識。如此,或許遁形的將是普世價值當中,對於美好環境的現代化想像。而是重新聚集一種對底層的凝視;並發現問題所指,恰得以稱之為身體行動。

透過這樣以犧牲體系為參照的身體行動,劇場人與台西民眾共同建構了「返鄉的進擊」。這樣的行動,稱之為「返鄉」,自然有將文化的進擊連結至底層的意圖,並且回到受害者的現場。其實,正視的恰是一種文化知識人與民眾,如何經由對等的視線,找到彼此得以對話的過程。很重要的觀點在於:與其說,是社會運動的一種模式;更確切地說,是一種文化行動的到位。

因此,我們邀約的對象,除了有受害當事人本身的「台西村民—證言劇場」及「許震唐攝影展」之外,曾以空汙為主題成功地開展傀儡遊街劇的〈大開劇團〉,在經過與國際知名的〈麵包傀儡劇團〉的合作後,繼2015在埔里推出「大家船—空汙撤散遊街劇」後,並參與1226台北街頭的反空污大遊行,是備受文化及社運界矚目的文化行動。這同時,林生祥也受邀來現場,演唱他最新創作的反空污歌曲,無疑皆是身體文化表現的「返鄉的進擊」。

在這裡,出現了一個不可稍稍忽略的字眼。稱作:「佔領」。空間自來是劇場行動的關鍵領域;然則,不僅僅是地理的考量或思維,而是一種文化或社會進步性的主張。當這樣的前提出現時,我們會發現:從村民「證言劇場」裡釋放了多層面「被佔領」的痛楚。反應在諸如:西瓜肖叢(開花不結果) 、鰻苗減產、作物及養殖被汙染、以及當然最為焦慮的血液重金屬汙染上。這些相關於土地、河流、水資源、農作與人的問題,表面上看來,是環境與人受到長久的傷害,來源是石化工業的龐大利潤;深層地看,卻是一種家鄉「被佔領」後的長久噤默忍耐。當然,這便意味著,製造汙染的398支煙囪,勿須進佔村莊任何一片土地,而村民的呼吸已經形成被佔領的絕對狀態。

那麼,「被佔領」的重新「佔領」回來,便顯得有相當重要的意涵。至少,就身體行動而言,劇場在許厝巷19號這片古宅中,重申了這樣的命題。許厝巷19號,在台西村裡,是參與「證言劇場」演出的農民—許想的老家三合院,因長久荒廢已跡近廢墟。2016年2/27及2/28兩日,「返鄉的進擊」恰以這廢墟為基地,將村民「被佔領」的土地、河海、人與往生的靈魂重新「佔領」回來……。

高橋哲哉,日本東京帝大哲學教授,福島縣人。在他著名的著作〈犧牲的體系〉中,他說:

「這難道不是在上演現代的代罪羔羊〈scapegoat〉戲碼嗎?被災難襲擊的社會,為了從自身的罪惡中脫逃,而將全部責任推卸給沒有力量的羔羊,把它當作犧牲。就這樣,社會將羔羊視為解救自身的存在而崇敬奉仰著。」

 

少年哪吒的變身

 

從自我到他者,再從相互的對話中,追索他者的主體性,轉化為故事,由原本是民眾的演員登台,搬演自身的故事,這是民眾戲劇將劇場的身體權力,交還到民眾身上的典型。2016年至2017年,〔差事劇團〕在台灣新竹縣新豐鄉的青少年監獄—〔誠正中學〕,展開為期兩年的青少年戲劇工作坊與演出。這是一所以矯正教育為核心的監所學校,劇團每年以長達5個月時間的戲劇互動式工作坊,與學校中的一班學生進行對話式的劇場教習。最後,在學校的大禮堂,邀請同校師生(監所青少年)、家長與受邀人士,前來觀賞演出。兩年來的戲劇教育,達成的是與邊緣少年的身體對話;演出時,感動了在場觀眾,並受到很大的迴響,自不在話下。2108年,持續此一計畫,除了在誠正中學外,亦於彰化青少年輔育院與一班少女展開教習課程,預計於九月間,讓兩校青春男女交流演出。

民眾戲劇並不決然以倡議行動為依歸;但,倡議是其中很重要的方向。這樣的戲劇,因為通常具備與現實辯證的關係。便會引發參與其中的人高度的問題意識。亦即,戲劇既然碰撞了現實,那麼它能改造現實嗎?「它能提供另類的觀點與行動,卻不能轉換成對現實立即的改變。」我想,這樣的回答,在青少年監獄的劇場實踐中,是可以得到正面回應的。

恰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以〈非行少年的戲劇飛行〉為題,引用哪吒的變身為為比喻,來形容這項戲劇計畫。哪吒人盡皆知的中國古老神話故事,既可大叛天庭、翻天覆地,刨人骨肉不留情,且可瞬間「變身」,以蓮花之身拯救世界於斷滅的危機。而劇場不就在述說人如何在舞台上「變身」的嗎!劇場如何導引舞台上的演員,在自覺的情境下「變身」,藉此改變觀眾由被動轉為主體,這是發人深省的命題。讓我們開始思考一個簡單卻恆久被擱置的問題:「把他們關起來,然後呢?」

曾經在一項稱作「發現與表白的身體敘事」工作坊課程中,我開始逐步拉近劇團成員間的身體對話進程。嘗試運用「形象劇場」的手法,和相識已有一段時日的參與者,進行相關回歸社會後的深入探討。我希望這些青少年哪吒們,以手劃圖像轉身體形象的方式,分組呈現經過矯正教育的囚禁後,如何看待或面對出獄後的生活與願景。從其中相當典型的一組形像中,聚合出深具啟發性的情境。那是前方的主角人物,步出了象徵牢房的紅線後,茫然徬徨於左右前後的身體;其背後,有一組人像徵踩進這紅線前的主角,恰在一個廢墟般幽暗的角落裡,吸食著拿到手上的「藥物」;而後,中間的一組形象,是學校禮堂演出時,在後台用擦得很亮的鐵盤(因牢房不提供可能有危險性的鏡子)照鏡子的身影。這照鏡子的身影,自然說明了以參與者為主體,所開展的客觀性劇場,從一開始到演出結束,都具備了鏡面效應的返身層次!但,徬徨與茫然的身體,卻深刻的述說了,離開稱作中繼站的矯正學校後,社會與體制將如何對待他們的問題!

我想,我與參加這門工作坊課程的成員相同,共同體驗著神話世界中哪吒翻天覆地的情境,因為恰是這情境的轉譯,他們越過了紅線,走進了牢門;但,也因在中繼站的輔助教育下,帶著或有「變身」為蓮花身的可能性。現在,最核心的問題,反而存在於出了牢門後,社會總體環境如何看待他們的問題!輔助的系統仍然隨時環繞身旁嗎?或者,代之以規範性質的管束或威嚇?兩者的差別,首先還是經濟條件從何建構?有了日常的穩定性後,身心教育的主體性才會重新回到身旁來。當然,這都需要整體社會,在體制上,對於監禁是對犯罪者採行最佳逞戒的思惟,進行根本上的認知與調整,才有可能重新建構監禁的對話系統。

在這樣的狀況下,劇場作為輔助受刑人的自主性對話,才會在身體美學的探索中,留下客觀劇場的探索紀錄!很顯然,目前只是一個開始的階段。如何在面對高牆時,以戲劇為中介,開展受刑青少年身體與心理層面的對話?兩年來的經驗,深刻地向這個社會訴說,唯有拆解禁閉的牢牆,讓身體帶動精神的解放,才是達成自主矯正的最佳途徑。

劇場,就在這途徑中,等待更多逆風少年共同前行!

 

共構一個場域的可能性

 

在台灣,台中歌劇院的演出—戶外環境劇場—尋 里山。(差事劇團 提供)

 

多年以前,我曾經說:「差事劇團有兩只翅膀,一隻是年度演出,另一隻是社區/社群的民眾戲劇。」現在回想,這比較是功能性的區分。深究其背後的思想與緣起,應該說,一隻是「革命」,而另一隻是「對話」。也可以說,在「後革命」年代,雖然革命顯得那般不入當代的鏡頭;然而,幽靈卻因此意欲表現徘迴不去的無所不在。然則,劇場的瞬間表現,並無法容下任何革命的教條。這無論在一個社會或團體的內部如此,就跨越區域所形成的團體而言,應該更是如此。在「革命」與「對話」的辯證中,兩者無法僅取其一而能生產進步的左翼劇場。這也形成亞洲民眾劇場在創造共同場域時,值得參照的核心價值。

這將近20多年來,相關於亞洲民眾劇場的交流。最早起始於法蘭茲法農(Franz Fanon)在「黑皮膚白面具」中,對於西方以資本帝國出發,延伸的文化霸權的抵抗;並進而思考亞洲第三世界國家,文化「被殖民」或「自我殖民」的交錯現象與本質。歸根結柢,現代化的誘因與現代性的民族想像,是最終須被面對的問題本身!劇場,畢竟是生活與生命經驗的藝術表現,反應或撞擊著日常的提升之外,並在實質與象徵層面,不斷朝向共同體的方向,挑戰參與者對於共構一處有別於空間的「場域」的可能性。

這「場域」有人的時間感具存期間,因此顯得必非只是一個固態的空間,而是流動的對話「場域」。這當然是有意思且相當關鍵的。主要在於,除了表演做為工作成果的一項重要元素之外,過程如何被共同完成,是劇場之所以稱之為劇場,並具備共同體性質的關鍵因素,幾乎無可稍稍忽略。亞洲民眾劇場連線在對應這個「場域」的同時,共同付出的心血,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值得提出來討論的,應該是「場域」如何與「共同體」產生辯證關聯的要點。從這樣的角度出發,交流是以表演呈現為主體,或以重視過程的互動為主體,又或兩相辯證產生的結果,才是得以被討論的課題。

因此,亞洲劇場連線是區域共同體在發生過程中,所產生的對話機制,既是「發生的」,也是「現場的」,更是「當下的」!在區域對話的身體行動過程中,超越了個別劇場藝術家的參與,更有別於以國家作為單位的競比或動員。

這樣的思維底下所形成的互動關係,是以參與者相互間的互動與對話,做為考量基點。藉此達成區域共同體的彼此關照與看待。

這同時,也在這前提下,針對表演與觀眾間的互動,展開對話式的交流。亦即,不僅僅展現演出成果,而且在觀眾面前,將形成演出的方法與美學並呈於公共空間,即劇場中。

而後,與現場觀眾建構對話關係。

 

這裡就是羅陀斯

 

卡爾.馬克斯在〔路易波納帕的霧月18〕中寫到:當無產階級革命把敵人打倒在地上,好像只是為了要讓敵人從土地裡吸取新的力量,並且更加強壯地在它前面挺立起來…。而當革命再三退卻至無路可退時,生活本身會大聲喊道:

這裡是羅陀斯,就在這裡跳躍吧! 這裡有玫瑰花,就在這裡跳舞吧!

這意味著,無產階級革命,從來並未在一道陽光路上順理成章,而是充滿著荊棘與坎坷,從馬克思的時代直到今日,未曾鬆解。如果,從這樣的角度,轉進​​對於亞洲民眾戲劇的觀察,這30年來,〔差事劇團〕走過的復甦第三世界劇場的功課,從「美學性」到「民眾性」的辯證,取得了怎樣的入徑與成果?恐怕是一件,相對來說,令人感到無比嚴峻的考驗!

我把這樣的考驗,留給自已,留給曾經共同工作、以及現在仍共進的劇場夥伴們,也一併依此探望亞洲民眾戲劇的未來。若因此要給出一丁點的心得,恐怕就得再引〔查巴達民族解放陣線〕的副司令—馬科斯,在叢林中,詢問原住民長老安東尼奧老人,所獲致的智者之語: 「從未抵達,從未放棄」了!

最後,容許我以一首為紀念馬克思誕生200週年(2018)的詩:這裡是羅陀斯。作為本文的結束。詩中的重要幾行,是這樣寫的——

這裡是廣場,這裡是巷弄

這裡埋有著共同的魂

在這新世紀的宣言

始終未宣告誕生的日子裡

你說:在革命的旌旗下

曾經倒下的敵人,好似在土裡

吸取更多擊跨我們的力量

所以,這裡就是羅陀斯,在這裡跳吧

所以,這裡就有玫瑰花,在這裡舞吧

然而,「這裡」是哪裡?「這裡」已經不是地域上稱作本土或在地的哪裡了!這裡,既廣泛且準確的指涉著「南方」這樣一個符號性的空間。它本身就是一種第三世界精神的場域:既是民眾(更準確說:諸眾)日常的時空,也是跌落深谷的民眾,從滿身泥濘中,站起身來的時空。

所以,劇場能改造世界嗎?與其以回答為結束語,倒不如看做問題的開始……

 

發佈日期:2018/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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