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蹟的女兒》:台灣工業化過程中的勞動與性別階序
◎蔡志杰
【編按】近年出現幾個「工人」為主題的文學與電視劇,例如《做工的人》、《靜寂工人》,以及改編自楊青矗的《外鄉女》。今年六月,公視播出4集的《奇蹟的女兒》,同樣改編自楊青矗於1978年出版的小說《工廠女兒圈》,由鄭文堂導演,背景設定在1970年代台灣經濟奇蹟下,離開農村來到加工出口區工作的女工勞動處境。本篇分別從小說女工角色與電視劇的對照,敘述了《奇蹟的女兒》如何描繪工業化過程對於民眾社會關係的影響,以及勞動者在職場中的分化與其階序位置。作者為高雄市人民團體聘僱人員職業工會研究員,感謝作者供稿。
1940年出生於台南七股的楊青矗(原名楊和雄),1960年代初進入中油的高雄煉油總廠,擔任倉庫管理的工作,工餘也從事寫作,1967年發表第一篇小說作品。楊青矗較早期的作品、尤其是「在室女」系列(收錄於短篇小說集《在室女》),描繪的是台灣戰後工業化過程中,年青一代從農村轉移至城鎮生活的歷程。
寫作「在室女」系列的前後,1970至74年間,楊青矗亦完成他第一批以工廠勞動者為主角的作品,陸續發表在報刊上,這些作品獲得了不少迴響,1975年首度集結成《工廠人》出版,楊亦因此被加上了「工廠小說家」或「工人小說家」的稱號。隨後的作品是關於女性勞動者的處境,1978年集結成《工廠女兒圈》、作為《工廠人》第二卷出版。同年接著又有《工廠人》第三卷,也就是《廠煙下》。
1970年代的台灣,正是經濟高度成長的開端,後來直到1980年代,這股經濟成長的聲勢,甚至被稱為是「台灣奇蹟」。2018年6月,楊青矗《工廠女兒圈》中的部分人物與情節,經由鄭文堂執導、鄭心媚編劇,被改編成四集的戲劇《奇蹟的女兒》在公視播出。
之所以稱為「奇蹟的女兒」,主要是想表現,在經濟高度成長的時代背景下,年輕的女性勞工在勞動現場的處境。這篇文章的內容,就是要透過《奇蹟的女兒》與楊青矗的相關作品內容,來呈現高度經濟成長的年代裡,工業化過程對於民眾社會關係的影響,以及勞動者在職場中的分化與其階序位置。
一、「工字不會出頭」
《奇蹟的女兒》之開場情景,是來自雲林農村的陳雨鵑與張淑美,進入位於加工出口區的大隆紡織,開始從事車縫成衣的工作。而她們的組長林昭免,已經在廠裡工作數年,同時也是兩人在女工宿舍的室友。
隨著鏡頭我們可以看到,眾人的勞動空間主要集中在一棟大建築中,生產現場整齊排列著縫紉機,在眾多車縫工人的日夜操作下,完成一件一件成衣,旁邊一面是搬運布匹以便剪裁成衣料的勞作,一面是將成衣整燙包裝的出貨程序。
行政及管理階層的辦公室應該是在另一棟大樓,不同於生產現場的青一色制服,這裡的職員穿著通常是襯衫或西裝。這樣的區隔大約是以學歷劃分的,大學畢業生可直接坐辦公室,基層員工則要透過一番歷練才可能升到這裡,他們透過管理規章來調度勞動現場的職位安排與生產節奏,學歷低的只能從體力勞動開始做起,受管理階層的指揮監督:這就是所謂「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劇中的一個段落具體而微地展示,主管與現場人員的權力關係:雨鵑、淑美及同梯人員入廠後不久,現場的洪主任召集大家宣布事情,當他講到一半的時候,從行政大樓不期而來的人事課長,唐突地打斷洪主任的講話,讓洪主任楞在現場訕訕然不知如何接續下去。
這樣的階序關係不僅存在於工廠的管理制度中,同時存在於社會對於一個人的總體評價,也就是其社會地位。雨鵑在家鄉是名成績與文筆均優的學生,或許因為家境因素而選擇到工廠工作,她的青梅竹馬林玉山,學業成績同樣優秀,不同的是他有著中醫師父親,而能夠繼續升學進入南一中。玉山為了向雨鵑報告大學聯考考上醫學院的消息,騎了一大段路找到大隆紡織,他有意勸說雨鵑離開工廠重新回到學校。
玉山:那妳來到工廠好嗎?
阿鵑:老闆很小氣、動不動就扣我們薪水,還有,連我們去廁所幾次都要規定,是不是太超過了?
玉山:阿鵑,妳不要把這些小事情看得太重要,眼光要看遠一點,看以後有沒有機會可以回來學校讀書。
阿鵑:你說的小事情就是我現在的生活。
玉山:不是啦,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妳不要把自己當作是女工了。
阿鵑:我真的是女工啊。
玉山:阿鵑,妳是有更好的未來,妳跟這裡的女工不同啊。
阿鵑:我以為你會關心工人的處境。
玉山:我是啊,我只是更關心妳。妳的未來比較重要。
阿鵑:我們工人吃飯的時間很短,我差不多要回去做工了。
雨鵑與玉山在工廠餐廳的一席對白,宣告著曾經青梅竹馬的兩人,社會地位與視角的差異逐漸形成。預示著兩人在未來會走上不同的道路。
二、「那天是我拉妳上車的嗎?」
前面對於工廠內勞動階序的觀察,當然還得加上性別的面向:生產現場的絕大多數,也就是從事車縫成衣的作業員,清一色都是女性,同個場域裡僅有搬運布匹的部分是男工,還有在現場指揮監督的低階主管也是男性;轉到行政部門則是完全相反的風景,坐辦公室的主管及職員幾乎都是男性,間或有負責倒茶等庶務的女性秘書。
楊青矗在其作品中,曾數度表現了他的觀察:加工出口部門的工廠內,性別比例常是女多男少,人數少的男性佔據了管理與技術性職位;人數多的女性僅能從事一般行政與非技術職。職位薪資高的男性,往往在廠內物色條件相對好的女工作為妻子,但婚後仍可能利用職權繼續在廠內拈花惹草。
「廠裏有兩叁千個員工,百分之九十是女作業員,女孩子長久呆在廠裏工作,缺乏與男性接觸的機會,加上時時刻刻反覆做那枯燥單調的工作,又離鄉背井,在女子單身宿舍中得不到親人的溫情;長期的寂寞,少數女孩只要有男人向她們表示愛意,不管對方有否家室,或長得美醜,很容易上當。」這是楊青矗於〈陞遷道上〉的描繪,在他眼中這大約就是,出身自農家的女性離農來到都市之後,因為缺乏家人關愛與庇蔭,而暴露在單調與寂寞之中的險境。也就是這樣的處境,使得男性主管的拈花惹草更容易得逞。
就這而言,《奇蹟的女兒》劇中三名主要的女性角色,或可說是此種際遇中的三種類型。
淑美
淑美在一次機車郊遊中認識了人事課長小武,小武載她到處遊玩、甚至晚上來不及在點名關門前回到宿舍。某天小武的結婚喜帖傳遍了工廠,但新娘不是淑美,淑美哭訴無門,雨鵑代為出氣。雨鵑氣沖沖衝到行政大樓找小武理論,卻被其他男性主管合力架開。淑美轉而怪罪雨鵑將這件事鬧大、讓廠內眾人皆知她與小武的情事,淑美掛不住面子而離開工廠。
戲劇中並未介紹太多淑美的心理活動,我們不知道淑美是抱持甚麼樣的態度跟小武交往,她大約期待這個一個較長期的關係,甚至走向婚姻。但淑美忽略了,既然職場中的階序是以學歷、職位、收入及人際關係等建構起來的,那麼,職場中的男女婚配其實也就是按照同樣的潛規則來進行,淑美在這樣的潛規則中顯然並不具優勢。
阿免
阿免是一個較複雜的故事。阿免的母親反對阿免到工廠上班,為了得到母親的認同,阿免努力在廠內爭取升職。黃經理對阿免有意思,他表示可以將阿免升做組長,他邀阿免假日出遊,說是要商量升職的事。等到阿免坐上車,他將車開到郊外,說著說著就強壓在阿免身上得逞。事後阿免到已婚的經理家討說法,經理的說法,就是試圖將一切歸結於某種合意關係:一種用身體來換升職的合意關係。
阿免:你那天對我那樣做,還想當作沒事情。
經理:妳是怎樣啦?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阿免:事情不能就這樣算了。
經理:算我拜託妳好不好,妳不要鬧了,我說過一定升妳作組長,妳也要讓我有時間處理啊。
阿免:那天你在車裡那樣對待我,是算什麼?你說啊!
經理:妳不要這樣啦,我有想過了啦,我如果繼續住在那裏看那女人臉色,我早晚會生病。我們以後私下見面就好,我會租一間房子給妳,這樣妳就不用住宿舍了,有時間我就去陪妳,我們在一起看看,會合就繼續,要是不合我也沒辦法。
阿免:你是把我當作甚麼?
經理:我是認真的,妳要是不想繼續,當作一時衝動,我也沒差啦。反正妳升組長沒問題啦,妳不用煩惱啦。
(阿免在車上打他臉)
經理:妳是在幹嘛啦?我都低頭跟妳談條件了,妳現在是想怎樣?那天是我拉妳上車的嗎?講白點,就是妳想升組長嘛!這件事情要是在工廠傳開,到時候看是誰比較難看。
阿免:(繼續打他)你真的是很過分。
經理:(下車開阿免的車門拉她下車)下來,下車!我跟妳講喔,妳不要再來我家找我,妳要是再來找我,我就叫警察,說妳偷工廠的東西。要是真的沒辦法,我就叫我老婆告妳。不信妳試試看!
阿免真的被升為車縫二組的組長。後來,黃經理成為黃廠長,然後阿免在介入阿鵑陳情信的事件後,又被黃廠長升為坐辦公室的品管課課長。
阿鵑
《奇蹟的女兒》是一部緊湊的戲劇,編導試圖在僅僅將近四個小時的時間內,將《工廠女兒圈》的若干人物與情節重新結構化,故事完整、脈絡堪稱嚴謹。但也因此,《奇蹟的女兒》中每名演員,其實都被安排了一定的功能,順著故事的推衍來演示編導的意圖,由於緊湊,有時不免讓人覺得演員被劇本設定框架住了,而對於角色個性的發揮有所缺憾。
在這樣的狀況下,我們不僅不容易察覺淑美的心理活動,甚至連主角阿鵑,我們都不好說她作出抉擇時的心理基礎。阿鵑先是在一次機車隊假日出遊中,險被行政大樓的文職人員所性侵,接著又為淑美被小武欺騙之事,衝上行政大樓為淑美抱不平。後來黃廠長看上她,想把她調到廠長室當秘書,她推辭了,反而寫了一份陳情書,內容陳述廠內勞動管理不合理的現象,想要往上投訴給總經理。
阿鵑是自覺或不自覺的認知到,廠內的勞動與性別合謀階序嗎?相對於阿免的力爭上游,阿鵑就像是接受、肯認了自己身為女工的客觀社會地位,無意藉由什麼樣的合謀體系來脫離,但也不是認命或認份,不是逆來順受都承受。
三、結語:少了「媒合劑」之後
文學評論者彭瑞金在〈鳥瞰楊青矗的工人小說〉(《廠煙下》附錄二)中提到,楊青矗小說中常有一些扮演「媒合劑」功能的角色。這些「媒合劑」,可能是工廠裡同情基層工人的職員,或在管理階層與政府主管機關之中,也會出現若干較開明協助工人的人物,這些「媒合劑」鬆緩了勞資雙方的緊張關係,它往往也使得楊青矗故事中的矛盾與衝突暫時有個出口。
如果回到《奇蹟的女兒》,劇中最有可能成為「媒合劑」角色的,是從事現場管理的洪主任。洪主任是基層出身,剛進廠時也備受老鳥欺負,於是深知現場勞工的處境,他一方面要維護生產的進行,一方面也會關照員工的生活。
但隨著故事的進行,洪主任作為黃廠長馬前卒的角色也就益發明顯,當阿免試圖將陳情信拿給總經理失敗之後,是洪主任從阿免手中搶走陳情信並撕毀;當阿成得知他拿給阿鵑母親的慰問金變成離職金,造成阿鵑被離職之後,阿成試圖在上級長官來巡廠時提出抗議,也是洪主任扮演攔截鎮壓的角色。沒有了「媒合劑」,矛盾與衝突就失去作為安全閥的出口。
故事最後,阿鵑離開宿舍的那一刻,劇本設想了眾家姊妹怠工、離開工作現場來為阿鵑送行的場景。怠工是一個象徵,然因為怠工而空缺的崗位,迅即在行政高層的操持之下,經由同業的支援得到補足,這也是一個象徵。象徵著如果沒有集體性的反抗行動,那麼,工作現場裡的勞動與性別階序,也就不會受到挑戰而得以延續下去。
延伸閱讀:
蔡志杰。2017/07/21。孤女出室:楊青矗筆下的勞動女性。苦勞網,https://www.coolloud.org.tw/node/88826。
蔡志杰。2017/07/23。忽明忽暗的女工出走路:我看電視劇《外鄉女》。苦勞網,https://www.coolloud.org.tw/node/88826。
發佈日期:2018/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