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香港主體與延續的殖民管治

消失的香港主體與延續的殖民管治
◎游靜

 

【編按】本文依據游靜於715日「香港回歸20年:往何處去?」論壇當日的發言內容整理而成,題目、標題與圖片為編輯所加。她的發言從香港日常的問題延伸到體制層面與殖民歷史,對於殖民文化下的香港主體問題、殖民管治與「一國兩制」的關係、香港最嚴重的土地與住房問題、香港人從殖民到回歸後的心理情感狀態、香港與中國大陸如何看待「自由」的不同,提出精闢的觀察。她最後期許,中港應努力疏理自己的歷史經驗,從中形成共通的語言、相互對話。

2014年6月13日立法會前抗議新界東北發展計畫,來源:Ted

 

一、被消失的香港主體

我聽大家講了很多,今天在臺灣談香港是非常非常困難,因為我們的脈絡其實蠻不一樣 。雖然我們都曾被殖民,以至形成今天相當洋化的華人社會,所以有時候年輕人會有一種想像,好像我們看起來是差不多,也是在一種反共的、反中的邏輯中運作,所以會有一種幻想中的類似性,可是這種幻想有時候也製造了不少誤解。

談香港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就像張翠容剛剛也講了一點,我們被殖的文化有一個很大的重點,就是香港不可以有主體性。整個一百五十年下來,香港這個主體不能出現在我們的教育體制裏頭,直到1990年代初,在小中大學都是沒有香港文學香港文化香港藝術等的課程,這製造了一百多年在香港居住的人,他們基本上不會以香港作為論述主體及思考對象,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洗腦過程,這跟臺灣軌跡不一樣。所以現在要脈絡化、歷史化地理解所謂中港矛盾,對於香港人來講非常不容易,對外人來講就更不容易,因為你沒有活過那段歷史。香港人是一開頭就被教育成你不能講香港,香港不是一個值得論述跟討論的話題,所以最近這個主體性的被強調也是一種對這洗腦暴力過程的反彈。

要把今天的中港矛盾放到這個脈絡裡面來看,才能看到為什麼現在的年輕人,包括我自己一些學生,會傾向於各種抗爭。當有人長期跟你講你是不存在的,你是不應該有主體性的,你不應該去討論你的文化跟社會的,因為你沒有文化、你沒有歷史。今天我們看到的這些年輕人,他覺得我就是要本土,全世界包括中國都不重要,我只要談香港,你要有點理性的去跟他討論、跟他思考,他當然知道這是非常不合理的,是一種反理性的論述方式,可是對他們來講,這是他們唯一能夠看見香港的方法。在這樣的脈絡下,今天回看,97回歸時講的民主回歸,是個偽議題,因為當大家在用民主這兩個字的時候,在社會主義中國講的民主、在香港殖民地講的民主,跟英國殖民宗主國在講的民主,都不一樣,所以要講民主回歸,一定是不可能,是個幻想。當你三個涉事方界定的民主都不一樣的時候,一定沒辦法用這個方法來融合的。

 

二、延續殖民體制的一國兩制:以「高地價」政策為例

1981年中英聯合聲明簽署的時候講的一國兩制本身是試圖延續資本主義制度的一種想像。這個想像其實是蠻不合理的,對於階級的不平等、資本主義在這個地方造成的傷害,非常有意識的不去看這些,而只求延續既得利益者的利益。這個所謂的五十年不變,其中的一種涵義是階級壓迫的延續,或者是一種資本殖民主義。具體一點來講,香港的房屋政策,近年催生了很多土地抗爭運動, 為什麼今天很多年輕人會進行關於土地的抗爭,然後又錯置到中港矛盾上?好像是97以後20年的回歸讓香港變成一個不宜居住的社會,連最基本的農業都不支持、或是很多小市民的生活都被干擾了,非常暴力的被干擾了。

可是,香港這個非常暴力的土地政策是1841年港英政府創立的時候­­就發明了,叫「高地價政策」。英國殖民政府搶了香港所有的土地,然後說這是「官地」,只有英國政府可以改變土地用途,他說你是農地你就是農地,你是屋地就是屋地,農地有個價,屋地有個價。如果你要用這塊地的話,你要跟港英政府買使用權。港英政府為了要在最短的時間裡面賺到最大利益,這個「高地價政策」是非常厲害、也非常毒的,每一年用最高的價錢像擠牙膏一樣拍賣土地,不管你是誰,誰最有錢就能買土地,而且保證一定是供不應求的,寡頭壟斷。港英政府估計社會今年需要三公頃的土地的話,只會賣一公頃,價格一定會非常非常高。長遠來講,只有買得起賺透透的商人能越買越多,讓那幾個超大發展企業不斷囤積,反正供不應求,讓地價不斷翻天,一開頭買不起的小商人永遠不能進場就會被淘汰了。今天很多小市民的生活覺得被干擾了,其實禍根來自1841年。

中英談判的時候,中國政府特別保證延續「高地價政策」。中國政府基本上非常知道這是讓他能夠持續管治香港的其中一個有效方法,確保他能夠在香港賺到最多的錢,而且也確保這些非常非常小數(五大地產商)但手握大權的香港最大持份者地產商­­,確保他們不把資金撤走,能夠持續保皇、支持政權易手,這是中國決定接管香港的方法。當中,究竟英國扮演了甚麼角色。英國在這段歷史上光榮撤退,又保障了英國在港的既有利益。作為對社會主義研究有興趣的學者與學生要非常清楚,這不是一種社會主義上的統治方法,歷史上來看其實非常像英國殖民者統治香港的方法,中國政府延續了殖民化的過程而且更激化了。怎樣激化?九七後董建華向他的商界同僚放風,早已囤地的地產商可以自己收地,收完才向政府補地價,暗示他們可以用最賤的價錢收地,也節省政府開銷及賠償議價的麻煩。於是,地產商用盡各種沒人性的手段, 例如請黑社會入農村、污染農地、出律師信嚇走村民等等。如果你有像我一樣看陸劇的習慣,像《人民的名義》、《中國式關係》中強烈批評官商勾結導致工人無廠老人無房的狀況,就是今天香港的寫照。

 

三、香港文明優越的情感

我在香港大學教書的十幾二十年裡,我看到香港年輕人越來越激化,對於中港矛盾,越來越沒有辦法接受中共政權。不是一開始就不能接受,90年代的時候沒有現在這樣不能接受,為什麼20年回歸以後會不能接受?我覺得應該要從香港人每天的生活去想一想。

學生從小學、中學的教育中,已經聽說母語廣東話是一種非常邊緣的土話、是一種沒有意義的語言,最有意義的語言當然是英文。97以後又慢慢出現了第二個有意義的語言,叫做普通話。本來是第二公民,英文、西方人、白人在頭頂,香港人永遠是第二公民,你可能透過學習英文,在社會階層上爬升一點點,可是因為你的膚色,你永遠都是第二公民。突然在這20年發展下來,不只是第二公民,變成第三公民了,因為中間突然衝進來了一個膚色跟你一樣,有時候文化、語言都跟你類近,可是只因為他們是從那裏來的,因為他們的經濟資本比你多很多,因為他們操作的普通話的文化資本也比你多很多。香港的廣東話文化,剛才阿肥老師講的市井文化,20年來被更加的邊緣化,年輕人沒有西方的文化資本,他一輩子都不能成爲第一種人,然後他們也沒有第二種經濟資本的時候,他們就永遠只是第三等。這種第三等公民的心靈跟感情為今天中港矛盾製造了一個現成的背景。

可是,我完全支持他們嗎?也不。當然我跟90後成長的年輕人脈絡有點不一樣。我非常同意剛剛幾位老師說的,在香港那個被殖民化的過程、洗腦的過程其中一個大問題,是製造了香港人一種龐大的文化優越感,這樣講好像是一個悖論,為什麼香港人明明是二等公民可是又同時有一種優越感?這也是我覺得英國殖民香港最厲害的地方。他一方面能讓這個殖民地在各方面都承受了龐大的壓迫,但同時讓殖民地安然的接受作為一個殖民地,還覺得蠻驕傲的,我能夠被殖、我能夠作為香港人,覺得蠻驕傲的。這種驕傲不是偶然的。在培植這種驕傲上面,英國政府做了龐大的功­­––這個功我今天沒有時間講­­––70年代開始英國政府做了很多的工作讓香港人長大的過程中,覺得他們優於中國人、他們就是最優秀的中國人,這是從1970年到1990年代都一直非常龐大的工作。這跟香港人覺得他比較接近西方文化、資本文化這些都有關,並被灌輸、被教育成他們比較接近普世價值。

普世價值,是這個文化優越感的核心組成部份。回歸後香港人在經濟及文化上的挫敗感很容易就錯置到幻想的敵人身上,這種文化優越感非常容易的被挪用來作為一個橋梁,讓他去幻想一個假想敵,這個假想敵可能是新移民或者是大陸人。

 

四、什麼樣的「自由」

我們想一想,所謂的普世價值裡頭香港究竟享有多少,所謂平等真的平等嗎?我們階級平等嗎?種族平等嗎?性別性向平等嗎?我問我的年輕學生,你為什麼覺得自己比大陸人優秀呢?你爸媽或祖父母輩不就是從大陸來的嗎?我爸媽也是大陸來的啊,作為第二或第三代,剛剛好生在香港,為什麼能夠覺得優越?他立刻會跟你講,因為我們生在一個言論自由的地方。很多香港人會跟你講,這就是我們跟中共最不一樣的地方,我們有很多的言論自由。

我特別想講這一點,跑國內的時候會想,是的、沒錯,我一過了邊境就少了google、少了facebook。記得雨傘運動剛開始的時候,好像有一個在youtube上流行的一個小片段,一個外國記者拿著麥克風到處在問雨傘運動的參與者,你為什麼在這裡啊,其中有一個人很大聲的說,因為我要有持續的上facebook的自由。所以facebook、gmail、google這些好像就變成了言論自由的代表。

可是,我每一次去大陸不同的城市,會看到很多的公共空間,而且使用公共空間的方法都是在香港不容許的。比方說,我們很流行嘲笑他們的廣場大媽,在香港所有的公園都是不准跳舞、唱歌的,所以香港的大媽都不在廣場。香港只有一條街,在旺角鬧市中央、在晚上開一個小時段,所有的廣場大媽都會擠在那裏。香港人恨死她們了,覺得她們真醜真土,跳的都是國語歌。很少人會問,要是他們比較沒那麼集中、要是他們能夠白天在不同的大公園裏頭唱歌跳舞,像在國內的城市這樣,他們就不會騷擾到其他人的生活。香港人不問這些問題,因為我們已經很習慣,我們在公園裡頭不可以做的事情,比我們可以做的事情多很多。

我記得我80年代開始跑大陸不同城市的時候,看到他們在公園裏頭可以唱歌跳舞可以放風箏可以踩滑板可以下棋可以打球可以寫書法可以踢毽可以溜狗可以野餐熱起來可以在公園裏的湖上或噴泉內游泳戲水。可以做各種各樣的活動,這些在香港都是不能想像的,我不曉得為什麼這不被看成是言論自由的一部份。這些也是表達,也是表達自己的愛好、快感、歡樂的活動。香港的所謂自由跟大陸所容許的自由蠻不一樣的。在大陸可以有的自由,在香港很多是沒有的。我記得曾經有一個北京來香港念書的研究生,她跟我講在國內念書的時候,可以穿著睡衣在樓下吃個早點,吃完回家換衣服再去上學。在香港,她穿著睡衣半夜從女生宿舍房間走道走到同樓的廁所,立刻隔壁的女同學投訴到舍監,舍監問她妳怎麼可以穿這麼少在公共空間走來走去啊?所以換個角度來看,可能在香港我們有的所謂的言論自由,其實是非常受限制的,甚至是非常虛偽的。

回到剛剛講到的土地問題,有一則新聞如下:

「位於廣州大道中和中山一路交界處的楊箕村曾是廣州著名城中村。2009年,楊箕村被納入廣州全面改造的城中村之一,1496棟房屋要全部拆遷,歷經7年,從動員、拆遷、遇阻、問題解決,楊箕村終於在今年完成改造。今年5月,首批復建房交付使用,楊箕村民陸續領到回遷房的鑰匙。

據了解,楊箕村1496棟被拆遷房屋的回遷人共分配到4032套安置房,面積從32平方米到 118平方米不等,平均每棟(戶)房屋的回遷人分配到4套安置房。有村民說,有的人家裡原來居住面積比較大,回遷改造後分了十多套回遷房。據楊箕村公佈的官方信息顯示,回遷房總分配面積為278544平方米,平均每棟(戶)分得186.1平方米的回遷面積。

與楊箕小區同一區域的富力東山新天地,售價已達每平方米5.6萬元,如果按這個價格來估算,楊箕村的村民戶均坐擁1000萬的資產了。」[1]

簡單來說,這個新聞就是一條城中村被拆遷了,每一個被趕走的村民獲得賠償,按照他們被拿走的土地面積比例分新房子。新房子蓋好後,他們回到原地來住,因爲平均每戶分配到幾套房,房價升了,所以村民因為被收了地反而發達了,每個人的財產突然變了有一千多萬。這段是來自《香港01》於2016年10月的網站新聞報導,當然有粉飾太平及炫富的效果,但對於在香港不斷眼巴巴看著政商為了搶地而置人於死地的我們,亦有提示的作用。其實這種報導蠻多的。我每次看到都哭笑不得,因為你可以看到,在國內那種據說蠻壓迫人民的政治制度下,人民能夠享受的土地權與住房權,正是香港人民難以獲得的。百多年來,香港人為了土地權與住房權被迫不斷抗爭又不斷失敗,從未停止。這是兩地之間龐大的落差。

我們需要問:如果目前香港政府效法國內一些解決城市發展問題的方法,學習一下中央對奸商的監控,而不是沿用港英時代的頒旨封屋拆遷、無原地安置加最小補償的殖民強搶式發展,像利東街、菜園村、新界東北抗爭的結局是否會很不一樣?年輕人對現在這個在香港代表中央施政的管治班子,會否有不一樣的看法?

2014年6月13日立法會前抗議新界東北發展計畫,來源:Ted

 

五、結論

香港社會深受高度資本主義化的傷害,全球資本主義邏輯在香港製造了龐大的政治、社會、民生問題,這些都還未被足夠論述被分析。要了解這些被殖民、高度資本主義化的問題跟創傷,我們才能好好地跟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對話,不然其實根本完全沒有共通語言去展開對話,雞同鴨講。然後要是我們能夠好好認識高度資本主義化的被殖民後遺症,可能也比較能看到包括臺灣、中國現在都非常羨慕西方資本主義的這種詭譎,以及大家可能會共同面臨的一些問題與方向。像中國這樣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是人類歷史一個很大的特例,他們經歷了龐大的創傷,在歷史進程中他們引進的社會主義與中國情境出現了龐大的矛盾,那些很不幸地也還沒有開始被好好整理、爬梳、論述。Until這些創傷這些矛盾被好好整理出來,目前很難與西方資本主義社會,以及與一些非常仰慕西方資本主義文明的社會,有對話的平台,我覺得兩方面都需要作出龐大的努力。

 

發佈日期:2017/08/17

逐字整理:鍾恬安;編輯:鄭亘良

[1] https://www.hk01.com/兩岸/46339/廣州拆遷村回遷入伙宴開千五席-村民都變千萬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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