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不了，就站出來
── 絕食抗議8800億的歌手沈懷一
◎林深靖
這幾天，立法院臨時會期間，群賢樓階梯前出現一個孤獨削瘦的身影。他有時候仰首望天，有時候低頭沉思，有時候拿出吉他輕緩撥弄。而他的前端，則是一幅長長的白色布條，布條上龍飛鳳舞的墨黑書法，寫著：「絕食抗議錢沾8800億」。
（攝影：黃紀凡）
鐵蒺藜圍網之下的孤獨身影
他身後的立法院議場，正在上演一齣大戲。蔡英文政府力推兩大政策，其一是名為「年金改革」的軍公教人員「退休資遣撫卹法案」，其二是名為「前瞻基礎建設計畫」的八千八百億特別預算案。這兩大法案在上個會期引發巨大爭議，當局決議在會期結束之後又加開臨時會，鎖定兩大法案，要求民進黨黨團全力護航，全面開戰。年金改革案牽涉到87萬軍公教人員的福利與生計，抗爭者集中在立法院的青島東路一側，人群湧動，擴音喇叭震人耳膜。相對於青島東路的戰場，濟南路的群賢樓一側相對冷清。在鐵蒺藜圍網之下，在來來去去的換班警察之間，沈懷一孤獨的身影，也許渺小，卻是凸出。
是的，絕食者名叫沈懷一。台大哲學系畢業，是當年的「哲學四大怪」之一。四大怪是哲學系的同班同學，其中有一位已經是當今戲劇界的大師級人物，有位是鼎鼎大名的中醫師，有位闖蕩於醫美產業，時常奔波於台海兩岸之間。而沈懷一則依然堅持寫詩、寫歌、彈唱於街頭，還一度開計程車維生，他的生命風格，形似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筆下的流浪者。
沈懷一還曾經在2001年選過立委。當年有民進黨、國民黨、親民黨、新黨、台聯黨等五大政黨相互廝殺，沈懷一孤自拿著吉他站出來，喊出：「一人戰五黨，給咱大家爽」(河洛語)。簡單一句話，彰顯民眾對於台灣空洞喧囂之政黨政治的不耐煩。由於他以「無力者聯盟」的名義參選，又高舉「社會主義救台灣」的旗幟，雖然是在台中市參選，台北左翼圈子的朋友還是自認為有責任。
彼時，左翼圈子在羅斯福路巷子底有一家大夥合資的小酒館，名叫「巴黎公社」。一個大雨滂沱的晚上，朋友們嘯聚於「巴黎公社」，為他舉辦募款酒會。喝了一夜的酒，慷慨激昂的話語此起彼落，卻還是湊不齊登記參選所需的20萬元保證金。後來多虧沈懷一東借西挪，才交了保證金，取得立委候選人的資格。
條件這麼艱困，為何還要參選？當年，有一位記者如此問他。沈懷一的回答很簡單，也很直率：「受不了了！」
是的，受不了，就站出來！這就是沈懷一。
以吉他為武器，以思想為翅膀
我認識沈懷一是在1999年，九二一大地震之後。9月21日凌晨的地動山搖，奪走兩千四百多條人命，10萬間房舍傾倒。不少左翼圈子的朋友丟下手上的工作，甚至擱下整個辦公室、工作室，同事夥伴一起下到災區，投入組織災民的工作，在廢墟中協助同胞重新站起，重建生活。這些朋友，腦海中隱隱的似乎總有一個井岡山。
沈懷一家住台中，面對滿目蒼夷，面對那麼多一夕之間失去家人的倖存者，那麼多失去玩伴的孩童，他受不了了。
受不了，就站出來。他組織了一個樂團，寫歌編曲，為遭逢巨變的悲苦眾生而唱。所有的歌，彙成一個專輯，名為《安魂曲》。我為這張唱片寫了一篇很長的樂評，刊登在當時災區的報紙《九二一民報》上。《九二一民報》由舒詩偉所創辦，舒詩偉，朋友都叫他阿偉，早年留美，是拉丁美洲專家，對於拉美左翼力量的起伏瞭若指掌。
猶記得《安魂曲》的閩南語歌詞，有一段是這樣唱的：「茫茫夜色看你沒，陪阮一段青春好唔？天地無情 世事無明……乎咱手牽著手，乎咱痛苦不再來。」是的，天地無情 世事無明，這是沈懷一面對災變的感慨。然則，九二一大地震距今已有18年，在沈懷一時或悲憫敬天，時或狡黠玩世的眼神之下，這個人間，天地依然無情，世事依然無明，尤其是當今的政局，只見黨派利益的算計，不論辯，不講是非，政客的本事是以蒙蔽代替說理，把整個社會搞得越來越愚蠢。世事無明，這是哲學家最大的痛苦。
於是，沈懷一受不了了，他再度站了出來。在立法院臨時會期間，他選擇了孤獨、艱苦而又與自己生命搏鬥的絕食抗議。抗議舉債編列的8800億前瞻計畫，抗議執政當局以人民的血汗來滿足一個總統的虛榮。
6月27日一早，沈懷一在群賢樓前啟動絕食抗議。左翼的朋友們為他舉辦記者會，標題是：哲學歌手沈懷一，絕食抗議8800億。
他以吉他為武器，以思想為翅膀，對抗官商一體的八千八百億。抗議他們掏空立法院的尊嚴，因為當他們掏空了程序正義，也就掏空了正義。抗議高築債台的八千八百億，抗議政商集團掏空國庫，掏空青年的希望，掏空國家的未來……
就這樣，一個人，對抗一個政府；一個熱血的人，對抗一個冷血的總統；一個歌手，對抗政商集團的怪手；一個哲學家，對抗一群拒絕思考的官僚。 這就是沈懷一。
（原文首發於天下「獨立評論」：http://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387/article/5839）
發佈日期：2017/07/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