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法國住了二十年社會住宅

我在法國住了20年社會住宅
◎ 羅惠珍

 

那時剛結婚,先生原本租的房子租約到期,他向任教大學的社會住宅部門提出申請,等了好幾個月後,我們就住進了這棟在巴黎近郊的社會住宅。這棟六層樓的公寓坐南朝北,總共有四棟成L型,中間是有草坪、遊樂空間的停車場,視野寬廣採光良好,從客廳的落地玻璃窗望出去是一片藍藍的天,再往遠處看是巴黎環城公路,這棟房子應該就是巴黎區剛過「二環」吧。

小孩六個月大時,我們透過婦幼保健中心找到了保母,他們夫妻住在一棟花園洋房裡,原來就是春天從我的落地窗望過去一整排櫻桃樹開滿白色花朵的洋房區,保母家二層樓,樓下客廳廚房和衛浴間,樓上兩個房間。吸引我的是她那整理有致的前後兩個花園,保母親切有耐心,小孩能在花園玩耍,這樣的條件哪裡找?保母以一株株高大的玫瑰和鄰居為界,鄰居花園裡高聳著一顆聖誕樹,站在我家陽台越過對面坡上幼稚園就能看到這棵對我而言有地標意義的聖誕樹,天氣晴朗時,我知道小孩和狗會在聖誕樹旁保母家的花園打滾。

漸漸地,我和鄰居熟了,我們這棟樓的住戶有大學教授 、國中老師、巴黎市公車駕駛、社會保險局職員,我的對門鄰居是個退休的單親媽媽西西莉亞,她過去當大樓管理員,最小的兒子吉米高中畢業後決定不念大學,直接去餐廳工作了,西西莉亞養了一隻狗四隻貓,還要餵幾隻停車場閒逛的野貓咪。她和三個男人生了四個小孩,人生經驗豐富,最後的結論是「還是動物貼心,從來不會背叛你!」

鄰居來來往往,搬進搬出有時候會有些新面孔出現,前幾年有個印度家庭住進來,年輕的印度媽媽總會做些家鄉小點請我們吃,她的先生外型魁梧個性靦腆,朝晚九五在印刷廠上班。印度媽媽生完第二個孩子不久他們就搬家了,原來先生的印刷廠搬遷到外地,他們也跟著搬家了。房子沒空多久,來了一家北非人,他們有個八、九歲的兒子,每天下午都會在草坪邊騎腳踏車,和其他的小孩玩球,有時候玩過頭了打起來,聲音大了,「噓!」你就聽到午睡被吵醒的鄰居,擺張臭臉嚇小孩。

二、三年前暑假過後,在電梯上碰到二樓的莎賓娜,她剛搬來時大女兒才進幼稚園,現在已經交男朋友了。莎賓娜一下子瘦了好幾圈,我以為她減肥成功。「她的減肥食譜,最好不要 !」對門鄰居西西莉亞天天遛狗,本條街大小事絕不錯過。「她老公走了,女兒跟她,兒子跟爸爸。」

這棟六層樓房住了十一戶,也不是每個人都親切有禮會問早道好。對門二樓那一家很特別,爸爸會在電梯抽菸而且渾身酒味,還好他只住二樓,否則那些氣味會把你薰到吐。這家的女主人超級胖,每天準時上下班,我很客氣跟她打招呼卻從不回應,是否也得了「亞斯伯格症」?

她的兩個女兒都早熟,十五、六歲就跟一堆男孩子「廝混」,抽菸喝酒毫不客氣,這兩個女孩大概都未滿二十歲就挺著大肚子,然後跟男朋友搬走獨立了。這兩個女孩早先都跟她們的媽一個樣,不跟人打招呼的。直到有一天,他們的爸爸在咖啡廳跟人扯淡時,突然心肌梗塞,死了。喪葬費要花錢,有天晚上,三樓喜歡穿皮夾克理平頭的先生,來按門鈴,說明二樓這一家晴天霹靂,突遭變故,應變不及,希望鄰居們多少表示哀悼之意。感受到鄰居們雪中送炭之暖,後來,這家的媽媽女兒都變得很和氣。

其實跟我聊最多話的是另一棟樓的鄰居。那是一位舉止穿著優雅的女士,年紀跟我媽媽一般。會跟她熟是星期六到市場買菜時邊走邊聊天聊出來的。她是個退休的基層公務員,單身獨居很會安排生活,她喜歡散步所以經常參加郊遊遠足活動,健談的女士對台灣很陌生也很好奇,當我跟她說台灣的種種時,她總是很專注傾聽。一聽到我要回台灣了,她有點失落,少了一個去市場邊走邊聊天的鄰居,立刻問到 :「甚麼時候回來,代我問候妳的家人。」

喔!差一點忘了我兒子的保母馬蒂斯女士,她冠夫姓,雖然姓氏筆畫一樣,可惜不是畫家之後,不然,她也不用當保母賺錢貼補家用了。她的花園洋房也是社會住宅,「房租很便宜,十幾年前剛搬進來時,還開放給住戶購買,我們買不起,就這麼租下來了。」

這一大片近百戶的花園洋房租金相當便宜,大概僅有市價百分之二十,前陣子重新粉刷牆面換水管門窗暖氣設備,連巷道都重新規劃,很有現代感,看起來更舒適美麗。馬蒂斯夫婦每年夏天出門度假時,都會寄張風景明信片給他們帶大的小孩。

少了房租的壓力,就算你的收入不多,照樣能過著比較寬鬆的日子,照樣享受陽光假期。

因為馬蒂斯夫婦的收入都不高,所以他們的房租很便宜,同一排房子有些住戶因為收入較高所繳的房租也比他們多些。我家和西西莉亞家的房租差距也是居於這個思維。承租戶每到年底都要將年度繳稅單交給社會住宅局,主管單位根據你的家庭收入和子女撫養數計算你的房租。單親媽媽西西莉亞家的坪數 、隔間跟我家一樣,房租比我們少了三成以上。

這是社會住宅的另一個思維,無論收入、租金多寡,住進來了就享有同樣的待遇。

台灣巢運發展到仁愛路的帝寶門口時,我跟媒體朋友談起我在法國的社會住宅經驗。他很驚訝公教人員也住社會住宅,他甚至想到我們會不會覺得很…「丟臉嗎?不會。」我回答。這是一種社會共生的理念,全法國有一千萬人是社會住宅,很多是小康家庭,社會住宅和一般的樓房長得一樣,不是貧民窟,也不是甚麼「布魯克林區」。

你不會被貼標籤,你也不會給自己貼標籤。

我所認識的巴黎十九區的議員有好幾個都住在環城公路邊的社會住宅裡,我兒子的小學老師也住社會住宅。曾經當過歐洲議員的極左派領導人克里文住在聖德尼的社會住宅。我還聽說法國總理瓦爾茲的媽媽以前也住社會住宅。

那是一種社會制度和生活價值觀。我有一對收入高的法國朋友,夫妻兩人都是民營企業的主管,他們住在巴黎十二區有三個大房間的社會住宅裡,這對夫妻是盧梭的信徒,認定財產一旦私有化會帶來社會嚴重的不平等,他們將收入用在小孩的教育和旅行,一輩子都不要買房子!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先生,過去就住在巴黎東郊坡上的住宅群裡,那一帶有許多的社會住宅,百分百的庶民生活區。他一得諾貝爾獎,全世界的媒體蜂擁而至,那兒的年輕人個個興奮不已,與有榮焉。誰說不是呢?文學家安身在這麼庶民的地方寫作畫畫,成就非凡的文學藝術。對庶民年輕人是多麼大的鼓舞。

我還沒提到我那個致力於推展社會住宅的親戚,年輕有為的伊安布洛薩先生(Ian Brossat)天天都為了巴黎每年要增加一萬戶社會住宅戰鬥。我真的只能用「戰鬥」來形容他的意志和行動。

當伊安布洛薩還是市議員時,他就非常關心居住正義問題,每個星期六他在巴黎第十八區政府辦公室裡接受市民陳情,特別是住宅事務。許多人來找他就是為了申請社會住宅,六年下來,他發現為了住房和繳房租傷透腦筋的市民實在太多了,孩子越生越多房子越住越小,年輕人想獨立但收入有限望屋興嘆,單親媽媽帶著孩子想搬家,失業繳不起房租,還有剛結婚的年輕夫妻想租個兩房一廳的社會住宅…

「巴黎的住宅有百分之二十是社會住宅,根本不夠!我們的目標每年增加七千戶!」好大的口氣!當去年巴黎市長選舉,伊安布洛薩提出這樣的訴求時,他的對手都說他在「膨風」,因為放眼巴黎市已經沒剩甚麼空地可見新樓房了。而且,就像現在某些美河市住戶含淚泣訴「你要讓那些人來降低我們的房價嗎?」

笑死人。老佛爺和春天百貨旁邊巷子裡就有好幾棟社會住宅,你有聽說巴黎的黃金地段房價跌了嗎?著名的拉丁區那兩家觀光客非來不可的花神和雙叟咖啡旁,路易威登和迪奧精品店旁的樓房裡,有幾十戶的社會住宅,這些居民有影響到市容觀瞻嗎?我還沒告訴你,這裡面就住了好幾個流浪漢!

2014年春天,二千年歷史的巴黎出現了首位女市長—安.伊達哥(Anne Hidalgo),2014年五月,她在就職記者會上宣布,六年任期內的首要建設是廣建社會住宅,巴黎二十個區,每個區都有足夠的社會住宅,以達到「社會混合」,巴黎市政府計畫每年增加一萬戶社會住宅,六年經費近三十億歐元(超過台幣一千億)。

以社會住宅為主訴求,伊安布洛薩打了一場漂亮的選戰,他當上巴黎副市長主管社會住宅業務。記得去年我恭賀他當選時,他神情認真地跟我說 :「戰鬥才開始。」他給了我一本《巴黎不出售》(Paris n’est pas à vendre),那是他的社會住宅政策,也是他的政治兵法。

最近幾個月來,人在台灣,我從法國電子媒體網站看到了他的戰鬥;巴黎市政府收購市區內的閒置辦公室,重新裝修為住房。與當地居民拔河十年之後,巴黎市政府終於在十六區的市有土地上與建商聯合開發,且舉行了動土典禮,又增加了數百戶社會住宅。他在巴黎各地參加動工或交屋活動,這裡七十戶,那裏五百戶,沒完沒了。

巴黎市政府計畫將全市約六千六百坪的閒置辦公室全裝修為社會住宅。根據電力公司的統計,巴黎市的閒置住宅超過五萬戶,巴黎市政府除了要徵收空屋稅外,還計畫說服空屋持有人將閒置的房屋交給巴黎市政府,社會住宅部門可擔保租賃管理。

「為什麼巴黎的上班族為了房租要住到郊區,然後每天花那麼多時間通車?巴黎人就是要住在巴黎 !」伊安布洛薩計畫興建中產階級的社會住宅,他說 :「可能在都市的精華區,地價較高,所以房租也會比一般的社會住宅貴。」

目前巴黎市社會住宅的房租每坪從十八歐元至二十七歐元不等,房仲市場的租金行情每坪約六十歐元。中產階級社會住宅還是會比市價便宜兩成左右。

前兩天他公開呼籲法國總理釋出七區和十六區這兩個昔日貴族居住區裡的閒置軍營給巴黎市政府,好讓他廣建社會住宅。這兩個區住滿法國的資產階級,社會住宅比率嚴重不足,所以是最有潛力的開發區。

我最欣賞的是,他將單親家庭安置在巴黎市中心區,「有些媽媽下了班就要飛奔去接小孩,要可慮他們的生活方便性 !」他還把在艾菲爾鐵塔附近市政府收回的一棟約六十坪高檔社會住宅改建為五間學生宿舍,交由大學宿舍管理單位分配。

在巴黎住久了,你就會知道,興建社會住宅,是城市生活幸福的起點。

(作者為亞洲週刊駐法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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