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暉|南非「一制兩國」的抗疫道路

◎蔣暉

【編按】4月20日WHO的記者會上,對於美國川普質疑WHO有所隱匿,WHO表明無任何隱匿且美國專家也參與其中,面對質疑,譚德賽更嚴肅地強調COVID-19是危險的,呼籲不要把問題簡化為數字,因為背後都是一個個生命,他指出,由於他來自的地方經歷過戰爭、貧窮、疾病,所以深刻地知道每個生命都是寶貴的,他更批評,利用疫情來操作政治只是會惡化疫情,並呼籲,不管左中右,一國都應該一同合作,全球都應該團結起來,打擊共同的敵人,就是COVID-19。台灣社會認識WHO的框架,基本上是透過台灣能否加入國際公共衛生網絡以確認台灣缺乏認可的國家位置,近來的爭議,台灣政府與媒體輿論更延續著美(尤其是延著川普)中的對立框架,鮮少見到為何非洲領袖會支持譚德賽、為何過去批評譚德賽的專家會批評美國川普撤銷WHO資金作法的不智,以及為何G7反對美國取消資助的作法(卻被部分台灣媒體扭曲),還有Lady Gaga選擇支持譚等等的解釋。WHO有其問題,但是作為國際性的整合與建議平台,特別是對於公衛資源不足的許多非洲國家而言,卻是重要的國際支持機構,這也是為何此刻譚仍受到支持的原因之一。台灣媒體鮮少深度了解非洲與東南亞等第三世界國家的狀態,本文所觀察的南非,政府於3月27日開始實施全國封鎖,作者蔣暉老師描述了南非社會中種族、階級、性別交織的矛盾,如何在疫情時加深了隔離,形成一國之內的兩個世界(貧與富)。帶著這樣的理解,或許4月20日譚德賽發言的意義,不僅是針對美國川普,也是對充滿矛盾與分裂對立的國家與社會,再次作出團結的呼籲。面對苦難,除了自己的傷痛,如何學習理解他人的痛楚並一起互助向前呢?原文刊登於觀察者網,本文轉載自2020年4月4日保馬微信公眾號

幾乎毫無懸念的,只要新冠疫情蔓延到非洲大陸,非洲大陸的抗疫便只能走在一條「一制兩國」的路上。

何謂「一制兩國」?即任何一個非洲國家都有一個統一的政治體制,然而內部卻包含貧富懸殊的兩個社會,這就好像把一個第一世界和一個第三世界的國家裝在了一個制度裡。

當面對疫情時,非洲的每個國家實際上都是內部的兩個國家在各自抗疫,這是因為它們享有的政治、文化和經濟資源都是如此不同,故而它們所受的困難和挑戰也各不相同的緣故。

只有在國家主權的概念裡,我們才會看見作為整體性存在的國家幻象,而非洲政府目前所能做的,當然是盡其所能加固這個幻象,將抗疫作為一個超越貧富和種族差異的全民性行動,這就是阿甘本所說的,在國家進入了緊急狀態時,各種處於分裂狀態的現實或者各種形式的赤裸生命,都被納入一種絕對權力的控制中。這是非洲諸多國家採取的抗疫模式,其目的是避免由公共衛生危機導致的政治危機。

說實話,比起美國口水仗抗疫模式,非洲國家採取了更為雷厲風行的和負責任的政策。今日,肯尼亞、盧旺達、馬里、莫桑比克、尼日利亞、津巴布韋以及南非政府,都在疫情蔓延之初果斷採取全國范圍或重點地區的戒嚴和封鎖。

當南非政府在3月27日凌晨施行全國封鎖時,它無疑為世界昭示了非洲大陸抗疫的決心和努力,這不僅因為南非總統拉馬福薩是今年非盟輪值主席,他的決定因此具有泛非的意義,還因為南非存在著巨大的貧富分化,這將使得南非的抗疫成為非洲「一制兩國」抗疫的象徵。

南非前總統姆貝基在1998年說過一句名言,我們南非是一個國家兩個人民。一個人民是白人,富有,另一個人民是黑人,貧窮。二十多年過去了,這句話還沒有過時,唯一需要改動的是裡面潛在的種族主義話語。

現今南非供白人居住的貧民窟已經越來越多,這裡住著失業和貧窮的白人,排隊領取食物。圖片來源:塞內加爾攝影師Finbarr,https://kknews.cc/world/lak9z9.html

今天的「兩個人民」,幾乎變成了建立在兩個階級上的兩個國家。一些白人淪為乞丐,不少黑人升入中產階級,有些還成為富翁。南非今日的矛盾無法簡單歸結為種族矛盾,因為除了種族的矛盾外,階級矛盾和性別矛盾也日益突出。所有矛盾最根本的表現形式,已經是底層民眾和貪污腐化以及低效率的無為國家機器的矛盾。

這是沒有國界的兩個國家的對抗,這就是為什麼在戒嚴時,當士兵進入亞歷山大這類著名的約堡貧民窟時,在民眾看來有種被外國軍隊入侵的感覺,因為這個地區和政府的關係是如此疏遠,正如南非國家廣播電台駐這個地區採訪的記者說,民眾只有在選舉期間才能見到到訪的官員。之後,這里便是一個被遺忘的國家,它被各種各樣習俗法和黑社會勢力所統轄。

事實上,當南非宣布抗疫戒嚴時,我們看到了兩個國家在應戰。一個是從容的國家,這個國家的居民已經採購好了充足的食物、洗手液、衛生紙和其他必備的生活用品。他們的孩子也許會因為突然要做個裝飾品,卻找不到一瓶膠水而又無法購買而氣餒,但他們的後花園已經足夠大到讓他們自由奔跑和嬉戲。

另一個也是一個從容的國家,因為那裡的人們除了從容便無其它事可做。首先,他們很多人沒有錢,而且也沒有冰箱,這倒省了他們要去搶購和儲存下一周食品的精力;其次,他們更願意相信這個疾病乃屬於另一個國家人的疾病,而與他們無關

警察關閉移民經營的小店(Photo: Mkhuseli Sizani, GroundUp)

事實也是如此,最初南非的病例——相信其他非洲國家也一樣,都是從歐洲輸入性病例,是付得起去歐洲滑雪消費的人才有資格得的病。於是,那些在這些人家打工的佣人們都在悄悄私語,這是白人帶來要殺黑人的病。因為特朗普偉大的宣傳,所以這些人家的佣人也鸚鵡學舌,說這是黃種人發明的來殺黑人的疾病。

作為一個中立的敘事者,我可以保證,在南非媒體上看不見「中國病毒」的任何提法。但如果你能聽到傭人們的談話,你就知道現實背後還有一個未知的輿情風暴的漩渦。有誰能向這些有信仰的或無信仰的,大多教育程度不高的婦女解釋科學尚未得出結論的東西呢?

無論如何,可以自我安慰的一件事情是,這些散發著各種謠言的婦女畢竟還知道這種疾病的可怕,更多的那個國家的人連這點都不知道。他們相信黑人是集體免疫的。他們也許家裡沒有電視而看不了新聞,也許看了卻認為是另一個國家的謊言,也許根本聽不懂英文,於是,這麼多的「也許」讓這個國家對於這個病毒的知識和另一個國家的完全不同。

依靠著無知和無奈,那個國家的人無畏地在街上遛達著,好像沒有聽見國家的號令。但也是因為他們的住處實在小得可憐。住在約堡北郊貧民窟diepsloop二區的一個花工,他和一個從馬拉維來南非打工的伙伴住在一起。整個屋子除了一張雙人床,便是在牆角放的一個小煤油爐。除此之外,整個破壁殘垣的屋子裡連個落腳之地都沒有。如果嚴格遵守21天戒嚴令,那就意味著兩個陌生男子,在一張床上一天24小時一動不動地躺21天。

這就是為什麼戒嚴了,大兵來了,人們被趕進屋裡,而等大兵走了,又蜂擁湧上街頭的原因。人們沒辦法啊:小孩子們要跑出來踢球;街上的一個水龍頭是用來解決五百人飲水需求;一家七八口睡在一間屋子,早上怎麼也得輪換著換衣服,尊嚴一下;在貧民區裡,一個住戶和另一個住戶屋距不足一臂,而屋子裡,每人享有的空間也不足一臂,於是,只能往街上跑了,哪怕是為了呼吸口新鮮空氣。

戒嚴第一天,警察就使用橡皮子彈驅散人群了,因為在超市排隊的人太多太長,而且人與人之間也沒有保持國家規定的1點5米的空間。另一部分被警察扣住了,因為他們購物或上班需要搭乘小巴。私人運營小巴一般載15人,按照戒嚴的規定,一輛車只允許坐一半的人。因此,警察給每輛車留了七個人,其餘的人被勒令步行回家。

不久,小巴司機就罷工了,因為載七個人根本賺不回運行成本。小巴司機抱怨汽油太貴,抱怨他們坐在車頂聊天,被警察勒令彼此保持距離,而他們看見警察都是一堆一堆從一輛車上下來的,也沒有按照國家規定保持距離。

戒嚴的第四天,老人們紛紛上街,來到指定地點領取退休金和殘疾人生活保障金,這些生活經費每月發一次,是他們唯一的生活來源。從電視上看,政府的組織工作還是不錯,為了保持距離,每位排隊領錢的老人都坐在事先排好的椅子上。從電視鏡頭中人們可以看到,前面人結束了,後面的老人集體起立,顫巍巍地移到他們前面一排的椅子上。就這樣像蝸牛似地移動著,許多老人從早上6點移動到下午1點,還沒領到。

這些都是戒嚴這五天來電視上不斷播放的鏡頭。這些鏡頭講述著那個國家的故事,不知疲倦地,甚至是喋喋不休的,因為只有那個國家有無數故事可講。

相較而言,這個富裕的國家突然間好像消失了一般。除了在第一天有人遛狗被勒令回去的新聞之外,就是一位民眾在路邊拍攝了一對夫婦不顧禁令在外跑步的影像,這是為數不多的在國家電視上可以看到的關於這個國家的消息。

這意味著,假如一個在貧民窟或人擠為患、危險重重的內城的居民打開了電視機,他突然間看到的都是自己的生活,而另一個過去佔據鏡頭中心的世界忽然間隱形了,連同美麗的高爾夫球場,五光十色的時尚,牛排和美酒的廣告等等,都讓出了鏡頭的中心,和那個世界一起消失了。

也許他的知識不足以讓他意識到,這種變化意味著,國家已經開啟了緊急狀態下的「監視機制」,所有的攝像頭都對準了他的國家,使得這個國家的一舉一動都暴露在陽光之下;也許他的教育不足以讓他對這種變化感到恐懼,因為他畢竟不懂得「被看」意味著什麼;也許他正在側耳傾聽,他知道,未來任何一個病例,如果有的話,將來自他的世界。

這是經典的一個制度兩個國家裡「看」與「被看」在戰時狀態的反轉,它將第三世界所處的國家置於鏡頭的中心,因為那個隱形的權力明白,所謂的舉國抗疫,乃實質是這個國家的抗疫。

現在我們似乎明白了,為什麼政府要動用軍隊,如果只是第一世界的防疫,軍隊的動用是多餘的,警察足矣;我們明白了,為什麼軍隊大多被分配到黑人居住的城鄉;為什麼國家開始匆忙地向喝不上水的地方臨時投放41000個水箱;為什麼緊急為約堡15000流浪漢尋找臨時住所,迄今,只有2000人有地方暫時住下來,剩下的13000人實際上還在街上流浪。

可以想像,未來病情一旦爆發,瀕臨崩潰的農村的醫療系統將不斷曝光在鏡頭面前。我們知道還有許多沒有被鏡頭捕捉到的景象,比如,以戒嚴之名,一些地方政府趁機拆毀許多窮人的非法建築物從而造成的衝突等。這些已知和將知的圖像,乃是這次南非抗疫跳動的脈搏。

從這次抗疫中我們能期待什麼?我們看到政府正在博弈:南非深重的社會和體制問題要麼借助這次疫情壓垮政府,以最無情的方式逼迫政府採取更大的決心實施改革,要麼政府再次在這次疫情的打擊下頑強地存在下去,屆時,當疫情過去,「看」與「被看」的遊戲重新反轉,一切恢復原樣,一個制度兩個國家的現實再次頑強地繼續下去。何種結果,看這奮力一搏的效果。

從來沒有看見南非政府、各個黨派和公民社會團體達到如此團結的程度。他們都堅定地支持戒嚴,堅定地站在政府的身邊。這種異乎尋常的團結在西方發達國家是看不見的,這說明,這個國家已經充分意識到災難可以導致的危機的程度。因為危機大,所以團結緊。這個國家是團結的,現在他們伸出臂膀,想把那個國家也拉到身旁。

發佈日期:2020/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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