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代,那些人

那個時代,那些人
── 記50年代社會主義革命者      
◎吳俊宏

 

吳俊宏

▲本文作者吳俊宏,1948年出生,雲林縣人。1972年,就讀國立成功大學交通管理系時,因涉及「成大共產黨案」,被捕入獄,判處有期徒刑15年,1982年減刑出獄。直到2017年2月,才由成大校長蘇慧貞親自頒發遲了45年的畢業證書。(圖片來源 : 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張良綱先生攝影。)

 

 

 

鯤島到處有啼痕,早將此身獻人群

但願同胞齊奮起,刀斬斧截安足論

滿腔熱血為三臺,從來未作死安排

若得瘦骨埋斯土,魂兮歸去亦快哉

生死早已置腦邊,縱入地獄亦泰然

獨有一事倩未盡,寡妻孤女問誰憐

黃昏入海搏蛟龍,碧血橫染馬場町

千萬頭顱作一擲,人民從此享太平

 

 

這是50年代白色恐怖時期,「義民中學案」黃賢忠老師的遺詩,聽說當年在獄中難友們廣為流傳背誦。

 

黃賢忠還留下來這樣的遺句:

「以數十年有限生命,立億萬年不朽事業,雖敗猶榮,雖死無悔」

 

近年隨著一些檔案的解開以及口述歷史的調查中,不少遺書、遺詩被發掘出來,如:

 

 

林正亨──乘桴泛海臨台灣,不為黃金不為名。

         只覺同胞遭苦難,敢將赤手挽狂爛。

         半生奔逐勞心力,千里河山不近看。

         吾志未酬身被困,滿腹餘恨夜闌跚。

 

 

李來基── 鳥兒像告訴什麼似的在春空中飛鳴,

          遠遠的汽笛留下幾道餘韻,

          像吞沒無數的憂愁,

          難道生命是塵埃,愛情是沙土?

          拭淚吧!為了至愛的被壓迫同胞,

          春風微微的像柔呼的歌唱,

          在歡送我們光榮的死亡。

 

黃秋永── 「…每觀三民主義之掛牌,言而津津,行而茫茫,國政之腐

                   朽,貪污之群而成財閥,無產階級之被壓,人民之被剝削血汗已

                   乾矣,此急難,願效微軀,忠義奮發,生當隕首,死當結草,為無

                   產階級犧牲,為民族解放,掃除賊黨,肅清害蟲,此我心跡也…」

 

張棟材── 致父母遺書:

         「父母親鈞鑒:兒1949年5月參加革命先鋒隊後,從事台灣人民的

           解放運動,奔走革命,流離外鄉,在此臨別之時,思及雙親,兒不

           能盡反哺之義,自慚悲憤,斷腸如割肺腑。兒之宿願在人民解放            

           也,惜乎中途挫敗,竟不能眼見祖國之長成與繁榮矣,然人類之前

           途已充滿輝煌之光明,懇請父母親切勿悲痛…」

 

從這些遺書中人們可以感受到,這些犧牲者秉持的理念是,為了「至愛的被壓迫同胞」,為了「無產階級的解放」,為了「台灣人民的解放」。為了這個理想他們可以拋棄個人的榮華富貴以及家庭幸福,並且當面對死亡來臨時,他們是如此的泰然以對。

每次閱讀到這些詩句,敬佩、感動之餘,總會聯想起那是個怎麼樣的時代,它如何造就這樣的一批人。

 

十九世紀,隨著西方勢力的入侵,中國逐漸形成一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國家,外有帝國主義的侵凌,內有買辦、官僚以及封建地主對廣大中國工農群眾的欺壓。

至於台灣和中國大陸有著同樣的命運,外有日本殖民的壓榨,內部同樣存在著由清朝時代承繼下來的封建土地關係,農民承受著地主階級的剝削,廣大的台灣民眾渡著艱苦的日子。

可以說這個時代的中國大陸和台灣的人民,共同面臨民族和階級的雙重壓迫。

1917年隨著蘇聯革命的成功,西方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也傳到台灣,並逐漸成為兩岸知識菁英及工農群眾反抗帝國主義及封建政權的思想武裝。

於是在中國出現兩個對抗性的政治團體,一個是代表買辦、官僚以及封建地主階級利益的中國國民黨政權,一個是代表廣大工農群眾利益的中國共產黨政權。

而在台灣1926年的也成立了「台灣農民組合」,1928年在中國共產黨的協助下成立了「台灣共產黨」。

馬克思主義對台灣當年知識菁英及工農群眾的影響。這可從以下我個人的一則回憶見其一般:

政治犯老同學林先富,2011年過世,過世前住進長庚醫院時,我去探望他,當時他身體已很虛弱,不過和我聊天中,他聲音雖然微弱,卻精神奕奕地告訴我他和簡國賢(劇作家,1954年4月槍決,其知名的作品「壁」當年演出時相當轟動)相遇的一段往事:

年輕時我只是個桃園山上農民,我什麼都不懂,有一天,簡國賢來到我家,住了一陣子,他告訴我說:

「你看那山上的樹木,如果沒人動它,它只是生長在那裡的一棵樹而已,不具任何價值,但是如果有人去砍了它,並把它載運下山,製成各種家俱,它就變成有價值的東西,這就是勞動才能創造價值。」

他又告訴我:

「既然是勞動才能創造價值,那為什麼有些人不勞動卻可以過著奢靡的生活,而那麼多辛苦勞動的人民卻三餐難以溫飽,那是因為眾多勞動人民創造的價值被少數人,經由他們掌控的社會剝削制度,給剝奪去了。」「而為了維持這樣的剝削制度,統治者就必須設立鄉公所、警察局、市政府、國防部、立法院、總統府等機構。」

 

林先富病榻上微弱的聲音裡,隱隱約約地透露出他對與簡國賢那段相遇往事的珍惜,雖然這段相遇,讓他付出了十年的牢獄生涯。但他卻牢記簡國賢的話,至臨終前不曾忘懷。

簡國賢告訴林先富的,就是馬克思主義中的「勞動價值說」、「階級剝削論」以及「國家機器論」等理論。在對這些理論的信仰下,無數的台灣精英為了廣大台灣勞動人民的幸福,為了締造一個美好的社會,他們堅定的投入那場革命的洪流中。

台灣光復後,這股革命力量進一步與大陸更加結合,從1946年起紛紛加入中國共產黨在台灣設立的「台灣省工作委員會」,1949年秋此組織逐漸被敗退來台的國民黨所破獲,至1954年此組織已幾乎全數被肅清殆盡,無數菁英與工農群眾被殺或被捕入獄。

這段短短的期間裡,這些革命者卻在台灣歷史上譜出一段光輝動人的篇章,並且留下許多令人動容的故事:

 

 

郭秀琮──台灣大學醫學院醫生,被槍決前告訴與其同時被捕的妻子:

             「把我們的故事寫下來,書名就叫做《美好的世紀》」。

         並說:

             「把我的屍身用火燒了,灑在我所熱愛的這片土地上,也許可以

               對人們種空心菜有些幫助。」

 

 

許強──台大醫學院內科主任,被認為很有可能得到諾貝爾醫學獎的台灣人,

            被捕後,當局有意留才,希望他寫一篇悔過書,就可免死,他卻堅持

            不肯寫,因而從容赴死。

 

 

鍾浩東──當局顧慮他岳父蔣渭水在台灣民間的聲望,被捕後只輕判感化三

         年,然其手下幹部多人已被處決,他不肯獨活,不願接受感化,最

         終從容就義。

 

張志忠──中國共產黨台灣省工作委員會主要領導人之一,此委員會在台的組

         織大都由其發展建立的,被捕後蔣經國曾兩度親赴獄中勸其投降,

         他的回應卻是:

         「我是共產黨,你也曾經是共產黨,所以不要再浪費口舌了,讓我

           為理想獻身吧!」。

 

計梅真──被處決當日,走出押房,看見隔房同案的錢靜芝也被叫出時,說

         道:「還好只有我們兩個人。」,然後鎮定地走出去。

 

從以上的遺詩、遺句和故事,我們可以感受到那個時代的那些人,他們那種超乎常人的氣節和灑脫的人生觀!他們的這一生,就是如此無怨無悔地奉獻給他所熱愛的台灣這片土地和人民。

台灣人民應感謝這些人,歷史也應給他們應有的評價。

然而幾十年來,台灣社會在「反共反中」意識的發展與瀰漫下,連帶地也有意無意地在掩埋、淡化他們曾經為台灣奉獻的這段輝煌歷史。

張志忠是締造台灣這段歷史的關鍵人物,其妻季沄同時為革命獻身,兒子楊揚也因熬不過白色恐怖的煎熬自殺了,一家三口的墳塚,靜靜地座落在嘉義新港通往雲林北港的不起眼的公路旁,六十多年來台灣社會不曾聞問,任憑日出夕照,風雨交加,蔓草橫生。此情此景,真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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