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行之理」與「儒家人文主義」的自主學統

「兩行之理」與「儒家人文主義」的自主學統
 黃光國

 

 

【編按:當代新儒學大家劉述先教授(1934年生於上海)2016年6月6日晨6時左右在睡夢中安祥離世,師友們深感哀痛。家屬謹擇於105年6月20日(星期一)假臺北市立第一殯儀館「景行廳」設奠(臺北市中山區民權東路二段145號),上午八時家祭,八時三十分公祭,懇辭輓聯、輓幛、花圈、奠儀等不另發訃。學界友朋、故舊門生等如擬親赴弔唁,敬請依時前往。公祭結束後,將移靈至臺北市辛亥路第二殯儀館火化,並於下午二時,假木柵富德公墓詠愛園松柏區舉行樹葬儀式。《新國際》今日特刊登黃光國教授文章〈「兩行之理」與「儒家人文主義」的自主學統〉,並藉此表達對劉述先教授的敬重與追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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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2016)年六月六日,收到劉述先教授病逝的噩耗,痛感新儒家又殞落了一位宗師級的鉅擘,一面緬懷我跟劉氏父子兩代之間的學術情誼;一面深感新儒家「三統並建」的鴻圖有待開展,因此想藉這個機會,一方面表達我對新儒家痛失一代宗師的哀思,一方面與新儒家的同道好友共勉。

 

 

牟宗三的志業

從二次大戰結束,國民政府撤守台灣以來,港台地區研究中華文化用心致力最深者,莫過於牟宗三(1909-1995)。牟氏是山東棲霞人,天資聰穎,自青年時期,即潛心精研中、西哲學,27歲出版《從周易方面研究中國之玄學與道德哲學》,此後即著述不斷,他先獨立將康德的三大批判書譯成中文,又整理儒家思想的統緒,寫成三巨冊的《心體與性體》,累積下極為豐富的哲學寶藏。臨終時自謂:「一生著述,古今無兩」,堪稱現代新儒家的靈魂人物。

牟宗三畢生研究中國文化,其目的在於重建中國文化,開出中國文化的新形態。他認為:唯有道統、學統、正統三通並建,儒家式人文主義徹底透出,纔能開出中國文化的新形態。

牟宗三認為:他在學術研究上畢生所作的努力,就是要梳理「儒家人文主義」的統緒,肯定孔子所開創的儒家文化的「道統」。值得強調的是:以牟宗三為首的「港台新儒家」,畢竟是學院派的人物,他們可以長篇累牘、著作等身以「肯定」儒家文化的道統,但卻很難在華人社會中「宏揚」此一道統。至於「容納希臘傳統,轉出『知性主體』」,以開出「自主的學術傳統」更是一事無成。我曾經問過前香港中文大學前校長金耀基院士:「港台新儒家在香港和台灣講學那麼久,他們對香港社會科學的研究有什麼影響?」他的回答是:「沒有任何影響」。為什麼會這樣呢?

 

 

 

具體的普遍性

黃俊傑(2014)在其力作《儒家思想與中國歷史思維》一書中指出:傳統中國史家與儒家學者都主張:學術研究的目的在於淑世、經世乃至於救世。為了彰顯儒家價值的淑世作用,他們都非常強調:以具體的歷史「事實」來突顯儒家的「價值」,並在歷史「事實」的脈絡中說明儒家「價值」的意義。這就是所謂的「重變以顯常,述事以求理」,也就是章學誠所說的「述事而理以昭焉,言理而事以範焉」。浸潤在儒家文化氛圍中的傳統中國史家認為:價值理念的「普遍性」(universality)深深地根植於歷史與人物的「特殊性」(particularity)之中,而「抽象性」的「天道」或「理」,也可以從「具體性」的史實之中提煉或抽離而出,黃氏稱之為「具體的普遍性」(concrete universals)。

然而,這具有「普遍性」的「天道」或「理」究竟是什麼呢?《盡己與天良:破解韋伯的迷陣》一書第十二章對於程朱理學的析論指出:朱熹主張「理一分殊,月印萬川」,認為源自「天道」的「理」會呈現在「人心」或諸多事物的素樸狀態中。他從各種不同角度,反覆析論:仁、義、禮、智、信等「五常」,都是「理」的展現。可是,在「天人合一」的文化傳統裡,宋明理學家雖然致力於「道問學」,他們卻很難將具有「普遍性」的儒家價值理念建構成形式性的理論,來說清楚「儒家價值是什麼?」這也是社會科學本土化所遭遇到的最大難題。

 

 

 

「兩行之理」

在《新時代哲學的信念與方法》一書中,劉教授指出:「東西文化精神雖各有偏重(分殊),而其為人類心智的創造即一(理一),故只要給與它們適當的定位,東西方才能以最好的方式貢奉給世界而開創出未來光輝的世界文化」(頁283)。這個說法是十分正確的。然則,我們該如何給予「東西文化精神」適當的定位,以發展出自主的社會科學傳統?

在〈「理一分殊」的現代解釋〉中,劉教授說:「生生不已的天道要表現它的創造的力量,就必須具現在特殊的材質以內而有它的局限性。未來的創造自必須超越這樣的局限性,但當下的創造性卻必須通過當下的時空條件來表現。這樣,有限(內在)與無限(超越)有著一種互相對立而又統一的辯證關係」(頁172)。「理一分殊」的原則必須「理一」與「分殊」兩面兼顧、不可偏廢,此即所謂「兩行之理」。

然而,所謂的「兩行之理」究竟是指什麼?作為哲學家的劉述先教授,對於這個問題然有他獨到的見解;作為一個以建立自主社會科學作為終身志業的心理學者,我也有不同的思考方向。

我從1980年代初期,在楊國樞教授的號召下,積極參與「社會心理學本土化運動」,之後不久,便已經察覺到:國內社會科學研究長期處於低度發展的狀態,主要原因並不在於社會科學自身,而是在於研究者對於西方科學哲學的發展缺乏相應的理解。

西方自啟蒙運動發生之後,各門學科的發展和科學哲學的發展之間,便存有一種「互為體用」的關係:隨著各種不同科學的發展,總有一些哲學家不斷地在思考:到底什麼是科學?而成為所謂的「科學哲學」。科學哲學的發展又可以回過頭來,引導科學研究的方向。Lakatos(1978)因此在他所著的〈科學史及其合理重建〉一文的開頭,寫下了一句不朽名言:「沒有科學史的科學哲學是空洞的,沒有科學哲學的科學史是盲目的」。

 

 

 

《社會科學的理路》

然而,十九世紀以來,華人留學生在吸收西方文化的過程中,大多只專注於學習各種不同的「科學」,而很少注意科學哲學的演變;更少有人嚴肅思考科學哲學的發展和科學研究之間的關聯。長期盲目移植西方學術研究典範的結果,便使得國內各門科學研究的發展顯得既空洞,又盲目。

看出了問題的癥結,我開始提倡:本土心理學運動必須以科學哲學作為基礎。在西方的文化傳統裡,哲學是學術之母。學院中講求的知識,都是建立在其哲學基礎之上。為了解決心理學本土化運動所遭遇的各項難題,也為了讓年輕學者瞭解西方科學哲學的演變,我以十餘年功夫,撰成《社會科學的理路》,介紹二十世紀裡十七位有代表性的科學哲學家對於本體論、知識論和方法論的主張。這本書分為兩大部分,前半部所討論的「科學哲學」,主要是側重於「自然科學的哲學」,尤其強調由「實證主義」到「後實證主義」的轉變;後半部則在論述「社會科學的哲學」,包括結構主義、詮釋學和批判理論。由於包括心理學在內的許多門社會學科,都同時兼俱「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雙重性格,想要發展「含攝文化的心理學理論」,以推動心理學第三波的發展,非得要先瞭解這兩種「科學」的哲學基礎不可。

 

 

 

《儒家關係主義》

在《新儒家與回教》一文中,劉教授又說:新儒家對於「理一分殊」的解釋是,「理一」固然貫通中外古今,「分殊」卻必須在今日覓取現代的表達。我們必須把超越的信息與中世紀的世界觀徹底解構,與現代的情況結合在一起,故此宗教傳統並不能避免「現代化」的問題,必須理解「現代性」的特質,與時推移作出相應的變化,才能打動現代人的心弦,解決現代人的問題(頁130-131)。

將劉教授的這段論述放置在建構「儒家人文主義」自主學統的脈絡中來看,儒家文化傳統要面對「現代化」的問題,必須以西方科學哲學作為基礎,來建構「含攝文化的理論」,這才是所謂的「兩行之理」。基於這樣的見解,從2000年元月起,我開始擔任教育部「華人本土心理學研究追求卓越計畫」主持人,在執行該項計畫的八年期間,我一面思考如何以不同的哲學典範,解決心理學本土化所遭遇的各項難題,一面撰寫論文,在國內、外學術期刊上發表。該項計畫於2008年初結束之後,我又整合相關的研究成果,撰成《儒家關係主義:哲學反思、理論建構與實徵研究》一書,2009年出版。

在該書中,我特別強調:本土心理學的知識論目標,是要建立由一系列理論所構成的科學微世界,既能代表人類共有的心智,又能反映文化特有的心態(Shweder, et al., 1998)。基於這樣的前提,我一面說明我如何建構「人情與面子」的理論模型,並以之作為架構,分析儒家思想的內在結構,再對以往有關華人道德思維的研究後設理論分析,然後從倫理學的觀點,判定儒家倫理的屬性,接著以「關係主義」的預設為前提,建構出一系列「含攝文化的理論」,說明儒家社會中的社會交換、臉面概念、成就動機、組織行為、衝突策略,並用以整合相關的實徵研究。從科學哲學的角度來看,這樣建構出來的一系列理論,構成了「儒家關係主義」的「科學研究綱領」(Scientific Research Programme)(Lakatos, 1978)。

 

 

 

「文化系統」的主體性

在此之前,我雖然有機會跟劉教授談到建立「儒家人文主義」自主學統的問題;但因為自己尚未作出成果,再加上隔行如隔山,兩人之間的對話並不順暢。反倒是跟劉教授的公子劉豁夫(James Liu),因為我們兩人先後當過「亞洲社會心理學會」理事長,所以經常一起討論跟「心理學本土化」的相關議題。

《儒家關係主義》之英文版以Foundations of Chinese Psychology之名出版之後(Hwang,2012),我又出版了一系列的論文,說明「文化系統」研究取向的哲學基礎(Hwang, 2015a, b;2016a, b)。最近,並將出版一本《儒家文化系統的主體辯證》,主張社會科學本土化的目的除了要彰顯文化系統的主體性之外,更要彰顯研究者自身、被研究者、以及本土學術社群等四重主體性。

為了要彰顯台灣本土社會科學學術社群的主體性,我在今(2016)年二月從台大退休之後,又受聘於高雄醫學大學,將台灣中南部幾所大學攻讀人文及社會科學的研究生及年輕教師,組織成研究團隊,教他們如何用我所主張的研究策略,以「關係主義」作為預設,建構「含攝文化的理論」,並將研究成果投稿到一個衝擊指數較高的專業電子期刊《心理學前衍》(Frontiers in Psychology)之上,希望將來刊出七篇以上的論文之後,可以由該刊出版一本電子書,以增加台灣本土社會科學的國際能見度。

 

 

 

「儒家人文主義」的自主學統  

依照該刊規定:要想在該刊出版專刊,必須以專刊的主題,向國際學術社群公開徵稿。近年來,劉豁夫致力於在「亞洲社會心理學會」推廣本土應用心理學,他也投了一篇論文,題為〈新儒家的知識論和中國哲學:作為人類科學的心理學實踐〉,文中提到:他經常跟劉述先教授討論,如何接著牟宗三的思考路線,和笛卡爾與康德等西方哲學家對話,以在儒家社會中,開啟出「主觀經驗而又經得起客觀檢驗」的科學應用心理學,而不僅只是在宗教的領域內追求內在超越的終極本體。

今年五月初,劉豁夫回家探親,跟我們見面時,建議2019年在台灣再召開一次「亞洲社會心理學會」年會,以回顧1999年在中央研究院召開年會以後,二十年來,本土社會心理學在亞洲各國的發展。我提到他的這篇論文,並向他表示:我一直希望有機會能和劉述先教授討論相關議題。他說他父親的健康狀況已經無法再和任何人討論學術問題。言猶在耳,不料事隔一月,劉述先教授已經過世了。

如今,劉豁夫教授的論文已經通過審查,即將在《心理學前衍》上刊出。我希望2019年「亞洲社會心理學會」在台灣召開時,這本電子書已經出版,在建立「儒家人文主義」的自主學統上,台灣的社會科學社群能夠跨越出重要的一步,以告慰牟、劉二位前輩先賢的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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