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認同,以及其倫理反思

暴力認同,以及其倫理反思
◎吳哲良  

 

【編按:洪素珠事件爆發,讓我們得以認識到台灣國族認同背後寒冽暴戾的本質。針對此一事件,兩大政黨皆有回應。國民黨主席洪秀柱在臉書上邀請年輕朋友們思考:「你們想要的未來,是什麼樣的未來呢?各位所理解的歷史,是否就如你們所想的那樣全面與客觀?口中所承繼的仇恨,到底又是由何而來呢?未來,我們想要將臺灣帶向何處?想要打造怎樣的國家?我們的社會,能夠停止內耗,中止撕裂嗎?」蔡英文總統兼民進黨主席則是很意外地分享了洪秀柱的臉書,並強調:「沒有一個人必須為自己的認同道歉……唯有傾聽和分享才能讓國家真正團結。當我們能把『多元平等、尊重包容』認真放在心上,這個國家才有真正和解的那一天。」然則,《新國際》作者吳哲良指出:蔡英文突兀地重申一次勝選感言「沒有一個人必須為他們的認同道歉」,而這句話當時顯然是去回應「周子瑜國旗事件」。此事件引燃了台灣國族的受害認同效應,激化了反國民黨的勢力,最後則是被運用為蔡英文勝選的巨大籌碼。亦即,「不須為自己的認同道歉」所捍衛的不是中華民國,而是那被打壓、難以實現的台灣國族認同。吳哲良指出:一再強調「沒有一個人必須為自己的認同道歉」,根本無助於相互傾聽,無助於包容和解,因為在自我認同的迴圈中並無「他者」的餘地。】

 

 

在官方、學界、民間的共同建構下,台灣認同已經轉型為國族認同。台灣國族認同有其多層次、愛恨交織的矛盾。在政治上,中美強國的戰略伙伴關係致使台灣建國僅能發乎悲情止乎理念,使勁拆「中華民國」政治事業體的招牌當柴,添旺國族難以實現的妒火。在文化上,拿在地脈絡中的「異」遮蔽歷時跨域裡的「通」,藉以當作「台灣人」特有獨享的本質基底,一面清洗中/華遺傳牽連,一面進行「純種台族」基因改造。在歷史上,要不與政治及文化建構違合,台灣國族得將1895至1945年間的殖民歷史整型:「台灣史」與辛亥革命切割,與中日戰爭切割,與國共內戰切割,肯認日本統治的大東亞共榮戰爭史觀,否認抗戰與光復的歷史語境,視國民政府為殖民外來政權,把因冷戰格局而出頭的第一島鏈地位跳接為台灣本位主義。

 

 

 

以「公民」的公義面具來支撐政治私利

台灣國族認同論述的打造過程總是陷入自我矛盾的境地:對台灣現狀的權變詮釋、對台灣傳統的離斷創構、對台灣歷史的整型稼接,諸此矛盾更令台灣國族認同兼具受害受迫與自戀自傲的雙縛慾求(double-bind desire)。

台獨建國與台灣民政府是此雙縛慾求的兩極政治體現,前者操弄悲情受害來意構獨立自戀的政權,後者乾脆把受害當成自戀本身,以台灣為美日領地公民為榮。無論台灣國族認同體現為何種政治慾求,它們都奠基於一種暴力認同(violent identity)。「認同」不僅止於字面上追尋自我、身份與正名的意涵,還包括「同而為一」的法西斯意味。因此,當人們以自身的認同否認他人的認同或強迫他人認同,便構成了暴力認同。

為了藏匿或合理化認同的暴力形式,「認同」會以「鄉土」的質樸包裝來召喚「人不親土親」的在地感,或是以「母親」的陰性形象淡化男性沙文主義本色,甚至以「公民」的公義面具來支撐政治私利。從公民覺醒運動中出現「支那賤畜、外來種滾」,到「公民記者」洪素珠的「中國難民滾回去」,便不難理解以台灣之愛或公民正義為名的激進行動為何總往極右翼的暴力認同的方向走去。

 

蔡英文總統象徵地轉貼洪秀柱回應「辱老榮民事件」,並提到:「沒有一個人必須為自己的認同道歉。任何仇恨的言論,我們必須加以譴責;任何族群的偏見,我們要立刻停止散布。」蔡英文突兀地重申一次勝選感言「沒有一個人必須為他們的認同道歉」,而這句話當時顯然是去回應「周子瑜國旗事件」。周子瑜被黃安濫舉發為台獨同路人而在螢幕前為揮舉中華民國國旗道歉,此事件引燃了台灣國族的受害認同效應,激化了反國民黨的勢力。

 

 

 

蔡英文:「沒有一個人必須為自己的認同道歉」?

換言之,「不須為自己的認同道歉」所捍衛的不是中華民國,而是那被打壓、難以實現的台灣國族認同。然而,在「辱老榮民事件」中,鏡頭前的老榮民並沒有張揚自己的認同,反倒是洪姓「公民記者」企圖以自身的認同取消他人的公民權利,泛綠陣營也因長期經營的暴力認同言論而遭到連帶譴責。我好奇:蔡英文重申「沒有一個人必須為自己的認同道歉」究竟譴責了誰?捍衛了什麼?

 

在台灣國族論述的語境中,「沒有一個人必須為自己的認同道歉」只不過是不斷迎合與肯認自我認同的循環修辭,猶如攬鏡自觀傷疤,在自傷又自戀當中完成對自己的雙縛慾求。一再強調「沒有一個人必須為自己的認同道歉」,根本無助於相互傾聽,無助於包容和解,因為在自我認同的迴圈中並無他者的餘地。

所謂他者,不只是另一個政治主張或生命樣態的「異己」,自我反思中的那個「我」也是一種他者。假使「不須為自己的認同道歉」是一項道德律令,這樣的自我認同將成為自我感覺良好的暴君,因為他/她不僅無法覺察認同可能構成一種暴力,更缺乏對此暴力認同的自省能力。在對老人不敬之舉同聲譴責的同時,形塑台灣國族論述之政治、學界、民間菁英們,是否意識到自己也是誘導妒「中國難民」、恨「支那賤畜」的共謀者而願意自省?

 

 

 

(作者為博士後研究員,交通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

Print Friendly, PDF & Email

Leave a Reply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