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孤獨的浪漫英雄到打網路群架的農產運銷公司董事

從孤獨的浪漫英雄到打網路群架的農產運銷公司董事
── 品評楊儒門
◎朱政騏

【編按:2016年4月5日,前「白米炸彈客」,當今「台北農產運銷公司」董事楊儒門在臉書上與台北糧食協進會的執行長劉志偉火爆開槓,在台灣儼然又掀起一場「小農何去何從?」的論戰。當年曾經參與組織聲援「白米炸彈客」的朱政騏(彼時還是台大社會所博士班學生)對此有所回應與檢討,我們在此刊登朱政騏的回應文,期待攤開因果,說明事實。】

 

看到台北農產運銷公司董事、248農學市集創辦人楊儒門在臉書上嗆人,左一句痛罵黑心企業、右一句打壓稻米價格,說得正氣凜然,完全沒有因為當了董事、老闆就忘記自己原本走紅的封號叫「白米炸彈客」。不過楊儒門之所以能當上董事、老闆正是因為他很會利用「白米炸彈客」這個招牌來包裝自己。

 

 

我對台灣農業外行,但是對楊儒門這個人倒是比較內行。從他2003年放置第一顆「炸彈」開始,我就一直關注這位「炸彈客」的消息,在他2004年被逮捕(當時我們這些聲援他的人都堅稱他是「自首」)後,我還為了他和原本「新世代青年團」的好朋友們大打筆戰,從報紙投書打到網路論壇,爭論社運到底該不該和暴力劃清界線。2005年,我和一些朋友在他老家彰化二林辦了學生營隊;就連我們去香港參加抗議WTO的活動而有人被逮捕,聲援的口號也是「香港釋放李建誠、台灣特赦楊儒門」。可以說從2003年到2007年他被特赦出獄之間,一直都很關注楊儒門,甚至還發起了一個組織叫「青年聲援楊儒門聯盟」。

直到他被特赦出來的那一晚,我開著車從八堵火車站、松山火車站,再改到台北車站,他的下車地點一改再改,最後我被分派到台北車站東側門等著接他,結果聽說他上了他哥哥的車走了,大夥才到復興北路的清粥小菜店集合吃飯。當晚大家都很激動,因為楊儒門不只是楊儒門!楊儒門是大家幾年來努力聲援的成果,他不是一個人,他幾乎已經是一場運動。儘管如此,我們都知道不應該將這些包袱強加在他身上,如果他不想承擔這些,絕對不能加以指責。因此,我們討論了很久,建議他可以去當時面臨拆遷的樂生療養院走一走,既可以增加他和其他社會議題的連結,也可以讓這些議題因為他而受到媒體關注。沒想到,在場某位老師打電話跟楊儒門說了這個建議後,得到的答案是他反問:「我去樂生,可以為樂生帶來媒體;但是樂生可以給我帶來什麼?」當場大家心都涼了半截。

我心涼的另外半截,是沒多久之後,有一次遇到楊儒門,我拿著當時大家在報章雜誌上寫的聲援文章編輯而成的小冊《官逼農反、良心無罪》跟他「告白」,我跟他說:「這是當時很多人寫的聲援你的文章,我們有送進去給你,裡面也有……」話還沒說完,他就打斷我說:「喔,這些我都沒看,我只看佛經。」我本來想要說裡面也有我的文章,但是這次「告白」徹底失敗後,我的心就全涼了,不再對這位「白米炸彈客」有任何期待。

 

因此,他的婚禮主動發媒體採訪通知、拿建設公司的錢去搞市集當老闆、出書、拍電影、當農產公司董事都跟我無關,唯一又撩起我心波的是2011年底,他擔任總統大選電視辯論會的公民提問代表,據說代表的是台灣的農業和農民,結果他卻問3位總統候選人,「未來總統府前可否開放種菜?由總統帶頭示範有機無毒耕種,所種植的蔬菜則充當附近國小學生的營養午餐,讓孩子們從小接觸土地,學習吃在地食物。」這位農業雅士,再一次把台灣農業及農民當成背景道具,只為了成就他所欲形塑的個人風格!請問總統府前能不能種菜,是台灣農業與農民最應該關切的問題嗎?他有機會在眾所矚目的總統電視辯論會上提問,卻把台灣農業問題變成個人秀!

他這種消費眾人打造的「白米炸彈客」與台灣農業問題的作法,不是第一次,之前拜讀他的大作《白米不是炸彈》後寫了一篇評論,看到他在罵人,實在忍不住再次獻醜分享一次。

 

孤獨的浪漫英雄:

評楊儒門《白米不是炸彈》         

勞動者不應該在思想上,而應該是在現實中,也就是通過打倒他們的主人而變成自己的主人。他也不應該只同他的上帝在一起,而是要同他共患難的同志聯合起來……他不應該沉緬於自我,而是要研究如何對付他的敵人。

──布萊希特〈論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

 

 

「白米炸彈客」楊儒門曾經有一段與拉美革命英雄切‧格瓦拉相似的生命經驗,也就是他的「腳踏車之旅」。他將旅程中的所見所聞、心情感想,收錄到其新作《白米不是炸彈》(以下簡稱《白米》)之中。不同的是,格瓦拉的《摩托車之旅》之所以成為他最廣泛被閱讀的著作,是由於其當代形象經過層層轉喻,僅存空洞的浪漫、叛逆形象而已;楊儒門作為活生生可行動、可思想的當代人,何以也具有如此類似的形象呢?原因在於他始終是一位孤獨的浪漫英雄,即便他直言否認:「不可能!在我的觀念裡,世界沒有英雄,有的只是踩著別人的血往上爬的混球罷了。」

 

 

浪漫英雄的誕生

楊儒門自首後,積極聲援他的學者之一:文化大學楊祖珺教授在其譯著《傳播及文化研究主要概念(工具書)》中,有一個關於「英雄/英雌(hero /heroine)」的辭條:

〔英雄〕他們共同的特性,都是在面對逆境的時候,顯現出善良(goodness)的一面,同時也凸顯出我們的不足……英雄人物往往是透過二元對立的概念塑造出來的,將他們和道德腐敗的惡棍作一個對照。(楊祖珺譯) 

 

《白米》一書的內容,主要就是在顯現楊儒門的善良,以及凸出其他人的不足。坊間已有的書摘或書評大多依此軸線讚嘆他的真誠、熱情、善良,從而反省自己的世故和「社會大眾」的冷漠。《白米》用了很多二元對立的敘事,映照出英雄的可貴,我們可以簡單整理出以下幾組二元對立:

強/弱 → 楊儒門/死囝仔、農民、小孩

善/惡 → 楊儒門/機車人、媒體、利益團體、WTO

熱情/冷漠 → 楊儒門/攪和者、社會大眾

叛逆/順從 → 楊儒門/一般人、主流

真誠/偽善 → 前觀、楊儒門/觀望、期待的社會大眾

 

這些二元對立都是以模糊的概念取代寫實,例如:我們無法瞭解「死囝仔」,只能隱約猜想他可能是原住民,知道他生長在單親家庭,有個愛酗酒的老爸,帶著三個小孩靠賣椰子汁過活,如此而已。其實「死囝仔」沒有說過話,所有的對話都圍繞在楊儒門對玉的興趣、插科打諢,以及書中一直似有若無的暗示楊儒門是位身懷絕技的游擊高手。這一切只讓我們更認識楊儒門,而不是「死囝仔」,就連最後「死囝仔」離奇的化為一抔白骨灰,也僅簡單的以「生病沒錢醫」帶過,其餘又是楊儒門的悲天憫人,對照出「攪和角」的優渥卻冷漠無情。「死囝仔」始終是個片面的角色,正如「攪和角」一樣,《白米》中只凸顯了他們非常狹窄而模糊的片面,成就了楊儒門的英雄特質。

 

再例如書中難得出現對農村描寫的片段,頁137至138的「西螺果菜市場」算是篇幅較長的,但是仍然不脫一般對農村的印象,像是「樂天而堅強的鄉下人」、「剩下老人和小孩」、「產地農產品的廉價」,此外,我們無從得知當地人如何看待自己和農村的現況?希望過什麼樣的生活?畢竟「樂天而堅強」也是楊儒門浮光掠影的描述,而非水果攤阿婆自己所言。在「西螺果菜市場」或其他提及農村的段落,總是楊儒門的內心獨白遠多於對農村現實的描寫;總是楊儒門對每個人形象的判斷,多過於他們自己的發言。沉默而被動的農村、農民,成了楊儒門抒發田園鄉愁的道具。

英雄主義除了反映特定時代人們對英雄的崇敬和膜拜,另一方面也附著了人們的期待和希望。在這個大量複製、大量生產的時代,缺乏個性的單調令人窒息,誰不想活得熱情、叛逆、真誠、善良,而且又具有可以「照顧弱者」的優勢地位?《白米》一書中呈現的楊儒門,正是人人心嚮往之的英雄,輔以勇於挑戰權威(機車人)、心性堅強的自我鍛鍊(吃魚、絕食、不怕關、不怕死),加上些許神秘色彩(游擊隊)和不太正經的言行,更成功的將過於優秀、道德的救世主英雄,轉化為符合市場口味,融合英雄/壞人形象的浪漫英雄。
 

近來關於反英雄/英雌(anti-heroes/ heroines)的現象。嚴格來說,這些角色的特色在於他(她)們也有弱點、腐敗、甚至於殘酷的一面,似乎應該是屬於壞人的角色。但是,似乎這是一種融合了英雄/壞人形象的另一種中間類目。也許你會想為什麼──其中的理由之一,英雄形象的市場已經飽和了,道德和優秀的形象也已經過多到陳腔濫調甚至乏味了。(楊祖珺譯,1997: 176-7)

 

 

自絕於人的孤獨

從2003年11月楊儒門放置第一個「炸彈」並訴求「不要進口稻米」、「政府要照顧人民」以來,許多長期關心農業議題的社運團體及個人就組成了讀書會,開始進行農會與地方上的串聯。在2004年11月楊儒門「自首」後,則有更多的團體、個人投入聲援活動,藉由公聽會、訪調營隊、集會遊行等方式,企圖呼應、澄清、具體化楊儒門所提出的問題。直到2007年6月獲得特赦,特赦當天,楊儒門與媒體大玩捉迷藏,閃躲、迴避而無法談論其所宣稱關心的農業問題,且不僅楊儒門本人如此,聲援者也多有相同的困境,於是只好歸因於楊儒門個人木訥少言的特質,藉此一起逃避正面表述與批判的責任。畢竟楊儒門始終是運動的意外收穫,而非運動所催生,這幾年來也未及掀起一波持續性的運動與之結合,因此只有少數輿論嘗試與農業議題接軌,重點反而成為對楊儒門個人特質的雕塑。尤其在《白米》出版後,人們就鮮少將楊儒門與農業議題掛勾,幾乎全是關注其個人特質的難能可貴,或者(彷彿回到2004年)認為其手段過激。我們可以用《白米》中一段富有存在主義味道的話來概括:

介意別人怎麼說,重視別人眼中的自己,努力迎合別人喜歡的那一個我,一舉一動都像活在別人眼皮底下,任何一個小動作,都怕牽動別人敏感的心、易怒的靈魂,千掏萬挖,始終挖掘不出真實的自我。那個會哭、會笑、會搞怪、會捉弄、會關心、會尊重……單純的自我,其實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再是社會機器、階級分治下半截的我,而是唯一、獨立、別人不可取代的我。少了自我,世界將不再完整,春天也不再降臨,生命漸漸枯萎、破碎、散去,沒有中心引力,一切將回歸渾沌……。(p. 70)

 

這段話道出了《白米》的主旨,就是在挖掘「真實」、「單純」的自我,整個世界因此而生,同時也以此為限。過於沉緬對「自我」的挖掘,所以無法真正去聆聽、去認識現實的苦難,更未能與其他人團結起來,共同研究、解決面對的問題,只能反覆無常的作些政治正確的宣稱:

人總是太自信、太主觀,以自己為出發點去衡量世界,有沒有用同理心,設身處地去考慮一下世上其他存在的人?孩童的高度所看見的世界和我們相同嗎?在主流價值觀以外的弱勢族群,他們的生活條件夠嗎?他們的感受為何?社會是否公平賦予每個人平等的生存權?現今的社會由少數人操控,大多數人只是盲目的跟蹤,簡化單一的思想形成一種集體的暴力與所謂的普世價值,隊伍中,當有人睜開雙眼、停頓、裹足不前,繼而提出質疑,脫離隊伍,這個人就得承受從四面八方而來的壓力與指責,說他破壞所謂的秩序,但有誰問過,秩序是誰定的?所謂的公平與正義不能幫助需要幫助的人,那公平與正義會不會是偽善笑容下的一種解釋,其實並不存在。(p. 199-200)

 

雖然一反常態的批判起「人總是太自信、太主觀,以自己為出發點去衡量世界」,但是即使跳脫這種自溺的狀態,也僅能達到產生「同理心」的高度,只會質疑「所謂的公平與正義不能幫助需要幫助的人,那公平與正義會不會是偽善笑容下的一種解釋,其實並不存在」,而不是追問為何有這麼多人會淪落到亟需人助,否則一無死所的境地。「同理心」、「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是楊儒門在2003年,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經具有的特質,所以他會捐錢給世界展望會,喜歡捐血助人。固然這些亦是值得讚許的行為,但歷經了這幾年的洗禮,特赦出獄後仍然只能說:「政府要照顧小孩和農民」;依然以自我的個性優先,眾人必須遷就之,而非勉力與共患難的同志站在一起。

 

楊儒門始終是自絕於人,孤獨的浪漫英雄,而《白米》則是喃喃自溺的獨白,恰如其書腰上的文宣文字:「聆聽,硝煙底下的祈求……他惦記著稻穗的重量」。讀者無法從《白米》中聽到任何祈求,只知道楊儒門應允了聆聽;讀者同樣不能得知稻穗的重量,只知道楊儒門正惦記著它。

Print Friendly, PDF & Email

Leave a Reply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