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維斯的南半球,左翼的全球──對「另一種出路」的渴望
■鄭至陽
(2012.11.9《新國際》)
在美國,先是金融風暴,接著「占領華爾街」。
在歐洲,債務危機爆發於前,爾後冒出群眾示威的接力。
西方的終結
這兩場看似形式迥異,發生於北半球兩地的危機,分別代表了上個世紀以降,長期支配西方的兩大意識型態的破產。新自由主義與社會民主主義,曾經是人們在體制內的兩大選擇,但如今卻殊途同歸,走到了懸崖邊緣。
占領華爾街、群眾示威、工會遊行,就是兩地人們對這場危機的反撲。這些直接行動的批判意涵很清楚:體制內的選擇是一種假性競爭,街頭、廣場相對於國會,代表了對「另一種出路」的渴望。
但危機只是客觀機會,政治講究實力對比。如果僅從當下判斷,則眼前各種對立性的政治力量雖然激進有餘,卻都軟弱無力。美國勞工階級貧困更甚、失業問題無解,占領運動又被政府的反占領奪回;歐洲則是為了捍衛「社會歐洲」而走上街頭,但號稱社會民主模範的德國,卻訴諸緊縮政策,讓歐豬國家陷入社會解組的險境。
政治交戰,雙方都為危機所累。該倒的倒不了;該攻的攻不成,歷史雖未終結,但「西方的終結」卻隱然可見。
為「西方的終結」劃上句點的關鍵人物,或許就是最近連任成功的委內瑞拉總統查維斯。
金融風暴、債務危機,這些「複合式危機」在第三世界國家司空見慣。1999年,查維斯上任前,委內瑞拉亦曾飽受此苦。委內瑞拉,人口僅2千8百萬,卻擁有全世界數一數二的石油儲量,但當時全國卻有50.4%的貧窮人口、20%的失業率。
查維斯的首次勝選,正值委國經濟崩潰之際。但這不純粹是時勢造英雄,早在1992年,時任軍職的查維斯便領導過一場流產政變,出獄後他繼續領導「第五共和」左翼運動,最終贏得總統選舉。
雖然查維斯靠選舉贏得執政權,但政權鞏固卻非靠票數高低,而自動取得正當性,相反地,他歷經了意識型態、經濟、軍事,這三個領域的關鍵鬥爭。
首先,掌握在財團手裡的媒體成天妖魔化查維斯;其次,既得利益集團的石油工會與商界聯手,意圖透過經濟癱瘓,摧毀查維斯的執政基礎。此後,更重要的一擊是,美國CIA在2002年策動了推翻查維斯的政變,結果查維斯奇蹟式地「重返」,躲過了1970年代智利左傾總統阿葉德的宿命。
重新連結拉丁美洲的革命傳統
某個程度來說,查維斯口中的「玻利瓦革命」或「21世紀社會主義」路線,很「傳統」。它是「國家中心」取向,無論是軍事政變或選舉鬥爭,目標都是要奪取國家政權,和西方激進派喊革命,卻不建立任何「革命政權」的「去中心化」(所謂「微革命」)不同。正因如此,查維斯的社會主義路線遭遇了攸關體制動員的總鬥爭,而非僅是一場戰役的勝敗或一個議題的拉扯。
此外,查維斯向來不迴避「強人」形象。但就像名導演奧利佛史東所說的,這不等同於「獨裁者」。當然,查維斯的強人形象也與西方激進派怯於政治領導,逢權威必反的心態不同。
實際上,查維斯革命乍看傳統的背後,也有新意。查維斯雖然照顧弱勢不遺餘力,掃貧、掃盲、提供免費醫療、興建平民住宅等項目成效斐然,但這不是歐洲社會民主主義那套國家恩庇作法,相反地,他鼓勵社區由下而上的參與。此外,他重新連結了整個拉丁美洲的革命傳統,和古巴結盟,以石油換取醫師,將「貿易」定義改寫,從純粹為交換而交換,為利潤而交換的迷思,轉變成為需要而交換的模式。
若無這些深刻的意涵,拉美的左傾不會區域抱團,成為南半球自轉的政治天文學。
人們很容易「譴責」查維斯的內外功勳,乃坐收石油利益所致。若非在他任內油價高漲,斷無社會再分配與援外可言。
此話固然不假,石油收益是查維斯執政的重要物質基礎。但人們卻也忘了,查維斯上任前,油價從每桶不到10美元,何以執政後,國際油價一路攀升,最高竟飆破百元?
答案既非石油藏量見底,更不是經濟需求緊俏,而與查維斯重新整頓OPEC有關。上個世紀戰後,美國所支配的世界經濟,向來依賴廉價油源,所謂產油國,不過是美國的石油殖民地,而這又衍生為油國的內部殖民。史上僅見的「造反」,只有兩次石油危機,但曇花一現,只有查維斯上任,調整了這個內外殖民的臍帶,油價才得以掀頂。
西方的反抗為何如此蒼白?
油價是果,關鍵在於查維斯洞悉與挑戰了(內、外)殖民關係。
當然,現階段的委內瑞拉還是一個高度依賴石油的國家。無論是農業、工業的多樣性,或者是生產力,都還處於相對落後狀態。儘管查維斯希望透過合作社運動予以彌補,但還有一段長路要走。
委國學者賈曼尼茲(Pablo Gimenez)也坦承,以這樣的經濟現狀,別說是朝社會主義過渡,即便是想要趕上巴西那樣有點「國家資本主義」色彩都有困難,因為許多自給自足的進口替代還無從展開。
值得注意的是,委內瑞拉雖然是農、工業生產力落後的「石油國家」,但社會關係卻非一切如常。在過去,委內瑞拉是一個標準的「石油收租」體制,國內少數既得利益者透過石油所有權的壟斷,大肆搜刮,並與跨國公司進行利益輸送。但查維斯上任後,國有化打擊了石油寡頭,雖然石油工業依舊是核心部門,但性質已變,希望能「以油養工」,而工業又意欲藉合作社、工人自我管理的公司這些草根磚頭來一塊一塊疊起來。
危機情境從傳統的第三世界轉移到了歐美,為何西方這個擁有深厚革命傳統的反抗竟會如此蒼白?
反求諸己,西方左派除了拼命量產理論外,學院淪為空談,街頭只有數量沒有力量,這種「去政治化的政治運動」,如何寸進?
守勢,不可能開創新局,「另類」也不得不淪為沒有現實基礎依托下的期待。查維斯的「21世紀社會主義」,哪怕還很幼稚,但畢竟是上綱到政治路線的鬥爭產物。或許查維斯離「純粹」的「社會主義」還遠,但他的積極行動,總讓烏托邦的追求有跡可循,來者可追,甚至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