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眉冷對千夫指 俯首甘為孺子牛

橫眉冷對千夫指 俯首甘為孺子牛
──懷念許登源
◎徐文路

(2009.5.7 《新國際》)

我對於《資本論》的興趣,來自於大學時期的社團討論和學長們的思想刺激,一直到讀碩士班時期,時斷時續地看了一點,但不得其門而入。真正引領我敲對門、走對路的,是許登源先生,他是我此前見過真正讀通讀透《資本論》的唯一一人。

不迷信權威、批判性的理解

大學時期是個台灣政治社會風起雲湧的時代(1990-94),各種各樣的社會運動、政治鬥爭、人文思潮,都指向同一個問題:台灣正面臨什麼樣的世界,而人民期待什麼樣的台灣。記得大學時期,社團學長印了《夏潮雜誌》上翻譯Ernest Mandel的〈政治經濟學概論〉的文章,如獲至寶,在這篇文章的引領之下,讓我正式窺見了馬克思《資本論》的大意。與此同時,Louis Althusser的理論以及他對《資本論》導讀的建議,也刺激我原本沒有深入想過的問題。當時,我還為我已掌握《資本論》的微言大義,此後依此理路批判資本主義,當可一路順暢,而甚為得意。此後一方面在校園內經營社團,一方面在各個學運/社運議題中揮灑青春。可是這一切的自滿,都在我遇到了許老師之後改變了。

1997年我初次見到許登源老師,但是跟許老師開始正式讀《資本論》,卻是退伍以後的2000年。此後的五、六年間,每週兩次甚至三次的讀書會,許老師一年往返台北和紐約兩次,費盡心血要大家理解《資本論》的箇中三昧,以及中國社會主義發展歷程中的成敗得失,甚至鼓勵我們好好研究左綠問題。聽了許老師的講解,我了解到我自己的不足,決定下功夫好好讀下去。可是,說實話,要理解《資本論》,要了解中國的社會主義,困難不但在於抽象思維和批判思考的能力,同時還有著對於社會現實的理解角度,也就是立場問題,不是像考大學用功讀就能突破的。總算,在幾次的對外論戰,以及幾次的議題討論中,大家終於慢慢摸索到一些路子,對於資本主義及相關問題,有了較為深刻的理解和體會。

那麼,該如何看待許登源先生的歷史角色呢?我認為,至少有三個部分,是決不能少的。

首先當然是許登源對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和對資本主義批判的貢獻。

如果大家看過許登源先生《現代辯証法──資本論新說》一書的作者序,當可了解他的學思歷程。許登源先生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和認識,很多心得體會都是他自己的勞動成果。他不是為了滿足求知慾而閱讀,而是為了理解現實左派運動的出路而讀。在閱讀許多相關文獻和著作時,不迷信權威、批判性的理解,更是值得吾人學習的地方。但是許老師卻從未因此而窄化了他的視野,也不曾急就章式地急欲尋求所謂的解答。

關注局勢,調整步伐

以我個人的體會而言,當2000年台灣政黨輪替,台灣環保運動的先驅之一的林俊義當上了環保署長,把他早年喊出的口號「反核就是反獨裁」又提了出來。對於學生時期曾參與反核運動的我而言,這句口號正是當年林俊義出名的說法,耳熟能詳,此時說來似無不當。可是經過許老師的說明,才知道其中大有問題:反核運動帶有若干反獨裁的色彩,在國民黨一黨獨大的情況下,勢所難免。但是反獨裁絕對不是反核的全部內容。如今在政黨輪替之後再把這句話拿出來,現在獨裁不再,反核難道因此就不反了嗎?如果核能問題,政府用所謂民主的方式(比如說公投或立法院表決)決定要繼續蓋核四、再建核五,我們就該同意嗎?這些分析,對當年的我而言,無異振聾發瞶:原來隨著外在環境的改變,有些社運訴求可能會過時,甚至是變成反動的!因此,我們必須時時關注局勢的變化,調整我們的步伐。

同樣的問題也出現在對於理論的理解上。以馬克思的辯証法和黑格爾辯証法之間的關係而言,列寧曾在《哲學筆記》中提出一個非常著名的論斷:「不鑽研和不理解黑格爾的全部邏輯學,就不能完全理解馬克思的《資本論》,特別是它的第一章。因此,半個世紀以來,沒有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是理解馬克思的!」這句話對於全世界的馬克思主義者的理論研究,產生極大的影響,許多人紛紛轉而去研究黑格爾,企圖以此重新了解馬克思,卻往往造成了對馬克思以黑格爾式的理解,甚至把馬克思的辯証法和黑格爾的辯証法等同起來。許登源先生對此特別強調:一,列寧此言是以筆記的、片斷的方式呈現,並非正式出版的嚴謹文章,豈可當成金科玉律?二,馬克思的現代辯証法,正是以批判黑格爾辯証法出發,將其「頭腳倒立」,二者豈可混同?三,要了解馬克思的辯証法,大可從研究《資本論》來進行,不用回到黑格爾,就像是現代物理學不必再回溯亞里斯多德的物理學一樣。這樣批判式的理解和閱讀,正是許老師能夠在理論造詣上超越儕輩的重要原因。

其次,許老師基於多年的運動經驗和時局的變化,提出了他著名的論斷:「不批判中國,台灣左派是死路一條。」

在中國尚未走入市場經濟之前,在台灣或海外,無庸置疑,絕大多數的左派就是左統派。可是,統一是目的還是手段?是左派運動的階段性策略,還是轉化成為中國民族主義的終極目標?如果中國本身放棄了社會主義的理想和追求,官僚、外國和中國本土的資產階級上升成為統治階級時,那麼無論就戰術或戰略上,台灣左派就未必要選擇與中國統一作為其達成目的的路徑。另一方面,不論是從全球反資本主義的需要來看,或者是台灣資本主義發展的歷程來看,都在在要求我們要冷靜分析中國的資本主義發展,理解其對全球資本主義發展的影響,以及對台灣工農大眾的影響。如有必要,台灣的左派運動大可與中國大陸的社會運動進行廣泛的結盟,就如同台灣與東南亞國家就勞工運動、環境議題的合作一樣,未必就一定要以兩岸的國家統一為前提進行:事物的矛盾本有主次先後,現階段而言,左右之分遠重於統獨之別。

將釣運拉向左傾路線

最後還必須指出,由於許登源先生是1963年即前往美國留學,並且產生了思想轉變,早在海外釣運開始之前,他已經早幾年在美東一帶,以讀書會的形式,串連了許多台灣留學生認識社會主義中國、了解中國和台灣的近現代史、研讀左派思想理論,以及其它時事議題。如果沒有這些活動和組織,釣運要在美國產生如此高度而快速的有效串連,並且很快地將運動的方向拉向左傾的路線,是相當困難的。甚至可以說,1970年代初還具有學生身分的釣運主要領導人和工作幹部中,有許多人是直接或間接受到許登源先生的讀書會、地下報刊的啟蒙才被捲入這場歷史大洪流之中的。這些釣運前輩如今大多健在,許多人也指出他們受到許登源先生的影響,以及他在釣運的貢獻。

至於對我們這些長期受到許老師關照和提點的「年輕人(現在多已步入中年)」而言,許老師的意義更是難以描繪的。光是多年來密集地讀書會討論,以及多項社運議題的共同討論、策劃、行動,這一切都像是昨日剛發生過的事情一般。如今,先行者在生死大事上又一次的先行,心情的沈痛可想而知。

記得剛認識許老師不久,看了他的文章,不禁佩服地跟大家說道,許老師就像是金庸小說裏的風清揚,獨孤九劍般地論証和拆解論敵的立論基礎。他知道以後,問了大家一句話:「那,誰是令狐沖?」

一堆令狐沖們,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多年以後,仍會記得那個在華山之巔企圖教他們絕世劍法的風老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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