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社會論壇與另類全球化運動

世界社會論壇與另類全球化運動
◎林深靖

 

「目前世界上有兩大超強﹐一個是美國總統布希﹐另外一個是另類全球化運動。」這是紐約一家報紙上的說法。美國總統布希由於主導了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已經成為新世紀單一霸權的代名詞;那麼,什麼是「另類全球化運動」?

強權法則遭逢挑戰

今年(編註:2004年)1月21日下午,約有三萬人從孟買的革命廣場出發,帶著顏彩繽紛的標語牌,喊著多種語言的口號,浩浩蕩蕩穿過圍觀的人潮,於黃昏時刻來到市中心的自由廣場舉辦「世界社會論壇」(World Social Forum,簡稱WSF)的閉幕晚會。孟買是印度最龐大也最繁華的都會,革命廣場和自由廣場都銘刻著印度人民與大英帝國殖民者堅忍抗爭的印記。自由廣場的周圍,東印度公司時期的維多利亞式建築依舊巍然聳立﹐在夕陽下,昔日強權的霸氣彷彿依然籠罩著來自五湖四海的遊行示威者。

「世界社會論壇」已是「另類全球化運動」(Alter-Globalist Movement)的象徵,今年(編註:2004年)是第四屆,從1月16日到1月21日在孟買舉行。根據主辦單位的統計,正式報名參加者有71,779人,其中有23,313人來自印度境外。然而,六天的議程中,出入會場的估計超過10萬人。

要談「另類全球化運動」,需從「反全球化運動」(Anti- Globalist Movement)說起。1999年12月,世界貿易組織(WTO)部長級會議在美國西雅圖召開,意外地遭到來自全球各地5萬民眾的包圍,迫使WTO跨越世紀的所謂「千年會議」敗興散場,國際經貿體制的強權法則首度遭逢巨大的挑戰。自九○年代以來,宣稱要為人類的未來寫下快樂幸福篇章的「市場全球化」、「金融全球化」、「新自由主義全球化」論述,群眾以具體行動表示抵制。世界貿易組織﹐加上國際貨幣基金會、世界銀行、經濟合作發展組織,是自由市場全球化時代的四大支柱,然而,自此以後,這些國際經貿體制的集會、運作到處遭遇全球性動員的圍場抗爭。「反全球化運動」成為網路時代社會運動的主軸。

波瀾壯闊的動員網絡

網路的發展的確改變了社會運動的面貌。西雅圖示威的人潮主要依靠電腦網路動員而來,E-mail、E-group和形形色色的網站,允許世界各地運動團體或個人溝通思想、凝聚想像、約定時程,從而建構波瀾壯闊的動員網絡。然而﹐社會運動畢竟不能僅止於說「不」,反全球化運動源於反對國際經貿體制的全球性建構,卻也因而產生依附的狀態:也就是其動員的能量必須依附於這些國際經貿體制而滋生。「反全球化運動」固然有共同的敵人,卻沒有具體的目標,缺乏主體性,也缺乏足以撼動人心、擴大團結的理念或理想。

事實上,自西雅圖示威以來,歷次反全球化抗爭所動員來的群眾品類龐雜,其中有工會組織,他們要求分配正義,要求參與生產的決策,要求改善勞動條件、勞動場所人性化。有農民的組合,他們反對跨國農產企業集團從種子供應到產銷過程的全面介入,認為每一個國家都有權利要求糧食的自足與自主,主張糧食主權,反對生命專利,反對轉基因食品,反對以荷爾蒙生長激素豢養牲口,對增產至上的迷思提出質疑。有女性主義者,她們一方面要求平等的工作權和參政權,另一方面也要求尊重性別的差異,拒絕屈從於父權社會的單一價值觀,譬如當今國際經貿體制將全球單一化、同質化的企圖。有藝術文化工作者,他們要求文化主權,反對將電影、音樂等創作視為一般的商品,反對好萊塢文化挾其雄厚資本排擠本土文化的生存空間。有生態保育團體,他們反對科技官僚和經濟官僚唯利取向的思維,揭發工業大國意圖將環保條款強加於開發中國家的偽善面貌,不滿北方富國盡情享受地球資源,卻指定南方窮國擔負起修補地球的工作。

以上這些反全球化運動團體的訴求,若是能夠將議題細加整理,透過團體之間更緊密、更從容的對話和交流,必然可以積沙成塔,形成有別於當今國際體制的對應方案。亦即不再只是反對,不再只是發抒憤怒,而是負責任地提出反制的對策。然而,歷次的反全球化動員皆是因應WTO等國際體制的聚會而發動,風雲來,風雲去,儘管能量龐巨,卻是難有積累。於是,開始有人想到自主集會以便凝聚能量、深耕議題的必要性。在法國和巴西幾個運動團體代表的發動和努力串聯之下,首屆集結反全球化運動主力的「世界社會論壇」終於在2001年誕生。

WSF與WEF打對台

2001年的「世界社會論壇」在巴西的阿列格弗港(Porto Alegre)舉行,主要是因為阿列格弗港本身實施「分享式民主」和「社會經濟」多年,勇敢挑釁西方主流的資本主義民主和自由市場經濟,對於拉丁美洲的許多城市產生示範性的作用。而且「世界社會論壇」刻意選在「世界經濟論壇」(World Economic Forum, 簡稱WEF)同一時間舉行。「世界經濟論壇」是舉世矚目的年度經濟高峰會,地點固定在瑞士的渡假滑雪勝地達沃斯(Davos),各大工業國領袖和跨國企業大老闆相聚一堂,觥籌之間互通聲氣,是國際經貿體制的決策黑箱子,也是市場全球化、金融全球化的根源。WSF刻意與WEF打對台,其意義已不言自明。

媒體普遍以「另類全球化」來指稱世界社會論壇所帶動的新一波世界公民運動風潮。這是全球非政府組織和各進步團體與個人匯聚、反思的巨大工作室,大家齊聚一堂,共同檢討當今被市場邏輯和新自由主義宰制的世局,探尋社會發展和人性開展的空間。

WSF為了避免官僚化、僵滯化,沒有核心組織,只有一個「國際委員會」做為事務性討論和做成決議的機制。為了讓參與的團體代表認知論壇的性質,於 2001年擬出了十四條準則綱領。其第一條即標示:「世界社會論壇是一個開放式的討論空間,其目的在於拓深對民主思想的思考與探討,形成建議,加強各種經驗的自由交流﹐並聯合成為有效的行動、決策和各種公民社會的運動。此一運動反對新自由主義,反對當今由資本所控制的主流世界及各種形式的擴張主義,以便建立起有益於人類的世界社會。」

另外一個世界是可能的!

「另外一個世界是可能的!」這是WSF唯一的共同口號。根據這樣的信念,其準則綱領第四條寫道:「世界社會論壇所提出的替代方案與資本主義的全球化相對立﹐後者由跨國大企業集團所操控,而政府與國際建制機構均為其利益提供服務。」其第八條更進一步提到:「世界社會論壇為非職業、非政府和非黨派組織,是一個多元和多樣化的空間,以建設另一個世界為目標。」

「世界社會論壇」自2001年開始﹐連續三屆在巴西阿列格弗港舉行,2004年首度轉移到亞洲印度,顯見有將議題主張向全球擴散的意圖。根據國際委員會的決議,2005年的WSF將重返拉丁美洲,2006年則預定在非洲舉行。往後,將形成亞、拉、非三大洲輪流作東的趨勢。除了「世界社會論壇」之外,目前已擴展為區域性的「歐洲社會論壇」、「亞洲社會論壇」和「非洲社會論壇」,另有三十幾個國家內部也已經舉辦過單一國內的或議題性的社會論壇。

「世界社會論壇」以及從其擴衍出來的區域性、議題性的各種社會論壇,已發展成為「另類全球化運動」的象徵,成為抗拒資本帝國主義、反對軍事霸權武力擴張的大本營。阿列格弗港由於連續舉辦三屆世界社會論壇,如今已站在世界公民運動浪潮的前端,阿列格弗港自行實驗的社會化經濟和分享式民主,也已成為拉丁美洲許多其他城市參照、仿效的對象。2002年10月,巴西工人出身的左翼領袖魯拉(Luiz Inácio Lula da Silva)以超過百分之六十的選票當選總統,與世界社會論壇所開展出來的社會基礎不無關係。

亞洲的關鍵性角色

2004年﹐世界論壇來到亞洲。值得一提的是,諾貝爾經濟學獎2001年得主史迪格里茲(Joseph E. Stiglitz)參加了孟買的「世界社會論壇」,與2003年諾貝爾和平獎桂冠的希琳.艾芭迪(Shrin Ebadi)以及大師級學者薩米爾.阿敏(Samir Amin)、法國農民英雄José Bové、印度知名的左翼思想家帕特內克(Prabhat Patnaik)等人﹐都是會場上受到矚目的人物,有他們在場的討論會,也吸引了最多的聽眾。

史迪格里茲的著作,這些年來已成為反全化運動的基本教材。由於他在學術生涯之外,曾經擔任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者兼副總裁,在柯林頓當政時期,還身兼美國政府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擁有一般學者少有的實務經驗,評論起主導全球化的國際經貿體制尤其鞭辟入裡。他於2002年出版的《Globa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台灣譯成《全球化的許諾與失落》﹐大塊文化出版社),即是對當今國際經貿體制在學理和經驗上的雙重審視。

該書對於1997年的亞洲金融風暴的前因後果,對於俄羅斯經改敗壞的過程都有相當詳盡的描述,從而演繹出對自由市場教條的質疑與批判。作者在孟買參加了1月 19日一場名為「經濟全球化與社會安全保障」的論壇,與阿敏和帕特內克同一場次。史迪格里茲於會場中主張全面改造IMF,並基於亞洲金融危機的教訓,倡議印度、中國、日本等亞洲大國共同成立亞洲貨幣基金,以避免美國和IMF的黑手伸入亞洲。這樣的提法﹐在現場引起相當熱烈的討論,也凸顯出「另類全球化」運動的過程中,亞洲國家其實可以扮演相當關鍵性的角色。

此外,世界社會論壇選在印度第一大城孟買召開,對於這個人口多達1千6百萬的超級都會而言,相信也有重大的意義。孟買是全印度外來人口最多,卻也是最具寬容度與包容力的都市。當其他各地宗教衝突、族群血拼、種性歧視事件頻傳之際,孟買卻發揮了大鎔爐的作用。由於絕大部分的外來人口都是空手而來尋找發跡的機會,他們在生活﹑居住問題上都必須彼此協助、互通有無,無產者之間的團結培養了他們寬容的氣度和互助的精神。

在孟買,印度教、伊斯蘭教、錫克教、祆教、佛教,乃至猶太教教徒,可以比鄰而居,和平共處。就像卓別林的電影「城市之光」一樣,正是窮人之間的相濡以沫,讓一個充滿罪惡陰影的城市煥發出人性的光芒。「在孟買,如果你抵達車站時火車已經開動,那麼﹐你只要沿著月台奔跑,一定會有好幾隻手從車廂內伸出,拉你上車,並且為你騰出一個落腳的位置。這些伸出來的手,可能來自一個印度教徒,或是伊斯蘭教徒、基督教徒,也可來自一個婆羅門或是一個賤民……」這是印度作家蘇克圖.梅塔(Suketu Mehta)在《孟買,吾愛》一書中對於孟買的片斷鮮活描述。

世界社會論壇準則憲章第九條主張﹕「世界社會論壇將始終是一個多元主義與多樣化的開放空間,在遵守本憲章準則的基礎上,以多元化方式接納一切意欲加盟的組織和運動,無論性別、種族、文化、世代和個人能力。」敞開大門接待龐大論壇來賓的孟買,正是這樣的一個開放空間。而世界社會論壇來到亞洲第一大城﹐相信這個推動社會進展、民主深化和民族自主的另類全球化運動,也將從孟買輻射到其他的亞洲都會。我們期待,台北在未來也可能成為世界社會論壇所認可的,一個進步、溫暖、開放的空間,一個煥發著人性光芒的城市。
(2004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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