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全球化

另類全球化─大規模深化民主的集體過程(2010.4.16《新國際》)
文■Boaventura de Sousa Santos
譯■李文吉

 

世界社會論壇(World Social Forum, WSF)象徵一個批判的與民主的烏托邦。WSF成功的集會與累增的制衡霸權全球化力量,讓負責WSF組織的運動團體和非政府組織相信:運動可以進入一個政治上更一致的新階段,需要將所有的另類選擇做更高層次的具體化。一旦一個取代霸權全球化的「另類全球化」理念被鞏固起來,運動的政治力量就可以給國家層次與多邊組織的政治議程提供能量。


創造並維繫一個另類的世界

到了2001年年中,WSF的組織委員會(OC)向各運動團體、組織、與協調者散發4項重要主題,對於介入與辯論聚焦在形成具體提案的建議。口號是:「我們必須提出更多提案!」形成更多提案之外,有些參與者也從事另類體制的一般目標或原則的制定,並在倫理上為它們辯解。例如梵達那‧席娃(編按:Vandana Shiva,印度知名的生態女性主義者,即將於今年5月1日來台,於「亞太綠人大會」中演講)即認為,她所說的「生活的民主運動」就是取代全球化的另類體制。對席娃而言,讓「民主」活在生活各個層面的承諾,我們就可以既創造又維繫一個另類的世界。

有比較高層次具體化的論文也被制定了,但是缺乏可以將它們推上政治議程的格式和實質的與程序上的具體性。我自己提出15篇關於深化民主的論文,而法蘭斯瓦‧烏塔(編按:François Houtart,比利時籍神父,解放神學的倡議者,同時也是另類全球化運動的精神導師之一,曾於2008年應成功大學之邀,做為「反轉思維:重新連結生態與經濟的另類發展」會議的開幕演講人,並參加浩然基金會的另立全球化工作坊)提議從三個層次思考另類體制:1.就「重建烏托邦」來說,不是指它的不可能性,而是指它在動員目的上的意義;2.界定中程的另類體制,意即需要花時間才能達成的目標,因為它們涉及抵抗資本主義制度本身的漫長鬥爭;3.界定短期的另類體制,或是在可預見的將來可企及的、可當作動員因子的目標,即便這些目的僅是一部份。

有1百個以上的重點提案被接受,並在2002年世界社會論壇的運動與組織中的工作坊討論。那些聚焦在經濟與機構變革的有:

A.「聚焦全球南方」的提案,「全球經濟治理的多元系統」將強化某些機構或是創建新機構,以將經濟控制權下放到國家的或是地方層級,從而減少跨國公司控制的多邊機構的權力。

B. ATTAC(對金融流動課稅以協助公民協會)的提案,透過國家的與國際的財政手段,例如托賓稅,恢復民族國家的金融首都。

C.「企業監督」組織(CorpWatch)的提案,擴大企業責任與問責制。

D.「取消第三世界外債委員會」的提案是取代南方的新自由主義調整計畫,包括內生的發展模型和不同的貿易實務。

E.「發展方法研究與應用」提案的農業改革與土地政策,是以使用權做為土地權力的新的社會定義,而不是所有權,並包括新的計畫與補助的結構。

F.在「主題領域 II」-「前進財富與永續」項目下關於水、糧食主權知識與專利權的一系列提案,例如,反對水資源的私有化與國際水資源協議等等。

G.反對水庫的抗爭:在經濟、社會、文化與環境衝擊等問題沒解決之前,暫緩新水庫,並倡導新的能源模式等。

全球範圍的提案之外,其他區域性的提案也被提出。拉丁美洲社會運動中比較有共識的一個,是要求「美洲自由貿易區」必須服從拉美每一個國家的公民投票結果。

WSF的新意與左翼傳統並存

絕大多數的提案都和它們在相關的主題地區的社會運動的起源吻合。因而,和財團媒體報導相反的是,世界社會論壇是一個「提案機器」。許多提案的設計、複雜度和技術細節,比很多全球化自由主義機構的提案品質更好。這就形成長期的挑戰,使得這些提案成為政治議程的一部份,迫使全國性與跨國的機構不改變不行。因而也使得許多此類機構的變革要以非機構性的鬥爭為基礎。它們將需要非暴力的反叛、但經常是非法的直接行動。

新與舊在WSF交會。在烏托邦與認識論上是新東西。做為一種政治現象,它的新意與左翼的傳統共存,或者更籠統的說,是西方、南方與東方版本的對抗霸權思想。WSF的新意經常被歸因於它沒有領導人和階層組織、它對網路空間的網絡的強調、它的參與式民主理想和投入試驗的彈性與準備。

WSF無疑是80年代初「新自由主義」反撲以來的第一個國際進步運動。對於「單一思維」的另類選擇,它的未來是「希望的未來」。這個未來是完全未知的,只能尋找。它的未來要看構成WSF的運動和組織和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變形兩者的鬥爭。例如,後者已在為其長治久安建立攻擊武器,這無疑會影響WSF的進化。在此情況下,WSF的未來一部份要看,在擴大與深化其對抗霸權能耐的視野下,它對於路線的評估與結論。

對WSF的評估是揭示新舊衝突的最好練習。從「舊」的觀點,WSF只會有負面的價值。形式上,它似乎只是一場大型的「Talk Show」,是缺乏深刻社會根源的文化運動,因而容易被當權階級容忍與合作;它沒有明確的代理人或代理機構,因為它也沒有任何明確的敵人;它的廣納眾議也是它不具療效的另一種說詞;它的療效,除了影響霸權論述之外,一直很有限,因為它對於具體政策沒有達成任何改變。這個評估是根據到1980年代為止佔優勢的進步鬥爭的準則來評估。這些準則不只關心戰略和戰術,也關心做為可行性參考點時間框架和地緣政治單位。時間框架是線性時間,賦予歷史意義和方向的時間。暫時性或持久性是關於國家的行動,即使行動的目標是對國家的改革或革命。地緣政治單位則是民族社會,過去兩百年來最決定性的進步鬥爭都在它的疆界內發生。

然則,為了獲得最低限度的準確性,對於WSF的評估必須根據WSF自身的認識論。否則評價會永遠是負面的。在此,地緣政治單位是跨界的,結合地方性、全國性、和全球性。地緣政治的時間則不是線性的。從線性時間的立場,許多對抗霸權經驗將永遠不在或不可能。這些經驗的時間性的確是多重的,從群眾抗議的片刻到烏托邦的長時段(long-durée)時間。

比較現實的烏托邦

如此一來,對於WSF的評價會轉向正面。藉由將對抗霸權全球化的經驗加以肯定並成為可信,世界社會論壇已經對於放大社會經驗做出顯著貢獻。它已經將不在的鬥爭與實踐轉變為存在的鬥爭與實踐經驗,並且指明被霸權主義全球化指稱為「不可能」的另類未來。

藉由放大現有的與可能的社會經驗,WSF為不同的運動與非政府組織──無論它們行動的視野為何──創造了一個全球意識。這樣的全球意識,對於要在霸權主義全球化以及與之對抗的運動和非政府組織之間創造出某種對稱的尺規,是十分緊要的。

在WSF出現前,對抗霸權主義全球化的運動與非政府組織沒有意識到它們的全球性。對於在各個地區的運動與非政府組織之間闡明地緣政治單位的跨境本質,這種全球性意識是很決定性的。然而WSF在涵蓋所有的運動與非政府組織的同時也融入相同的跨境本質,這也是為什麼它的療效不能單從全球性的變化來評估。它也必須從地方性的與全國性的變化來加以評估。

今天的WSF和它最初出現時比起來,是個比較現實的烏托邦。然而增加出來的現實主義對於烏托邦自身構成可觀的挑戰。挑戰在於:深化它的政治存在而不失去它烏托邦的與認識論的正當性。

WSF的烏托邦關心解放的民主。從其最廣義的意義看,解放的民主是從改變權力關係到共享的權力關係的全部過程。由於WSF對抗的權力關係是多重的,WSF介入的激進民主化的過程也同樣是多重的。簡言之,WSF是一個大規模的深化民主的集體過程。由於這是WSF的烏托邦特質,難怪內部民主的議題已經變得越來越急迫。

就像我說的,WSF的起步階段和在愉港(Porto Alegre)舉行的3個主要論壇以及其他在WSF庇護下舉行的地方性、全國性、地區性與主題性的論壇相符。那是一個起步與團結的階段。組織架構是以「國際委員會」(IC)和組織委員會(OC)為基礎。對這個階段,我認為,這個組織架構是最適合的。誠然,如果參照運動與非政府組織的多樣性,代表性與參與性的準則可以更好些。但也應該強調WSF接續的準則版本有企圖對於批評做出回應。如果那些回應不是都盡如人意,我相信原因比較是在於行政上的無力,而不是出於政治動機的設計。

挑戰在於要求改變組織架構以深化內部民主。有兩條道路可以達到這個目標。其中之一是將WSF的核心從全球事件轉移到全國性的、地區性的與主題性的論壇。重點是在這些比較侷限的層次,代表制與參與式民主的議題比較容易解決。WSF做為一個全球事件會繼續肯定對抗霸權主義全球化的全球性,但是它將失去一些集中性。組織委員會將繼續扮演決定性角色,但傾向於執行性質的角色,而國際委員會將會繼續被賦予界定廣義的主題項目與組織架構。

對抗霸權主義的社會實踐

這條道路並沒有要解決參與式民主的議題。無論論壇的領導與組織架構多麼具代表性或多麼民主,一般成員的參與度的議題永遠存在那裡。現在的資訊與傳播科技給論壇期間訴諸表決與實現公民投票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在將公民的政治能量減低到只有操作終端機之時,網路民主通常有一種個人偏見,這固然屬實,但是同樣屬實的是,這樣的偏見,藉由論壇期間一般成員之間激烈的互相溝通,也可得到抵消。

另一條道路,目標在於增加WSF由下而上的內部民主。以較小型的論壇或是範圍比較窄的論壇──例如地方或城市論壇──為基礎,代表制的架構是按不同層次創造的,意即,較高層的架構是由它下一層選舉產生。預想的結果是一個金字塔型結構,變成頂端是「世界社會論壇」的代表制「論壇」。

這個提案和迄今採行的組織模型做了根本的決裂。雖然普遍感覺到目前的模型已經走到頭了,還是懷疑這樣的根本決裂會不會是把嬰兒連洗澡水一起倒了。不用說,這樣激進的提案比任何提案更需要辯論與表決。但由誰來弄?由現在的國際委員會?它的確不夠代表整個WSF,更別說由會員民主選舉產生的了。由論壇的參加者嗎?哪一個論壇?這些問題顯示,不存在一個能夠一舉解決內部民主難題的民主工程機器。對我來說,如此一個難題還是可以透過多個接續的部分解決辦法來達成。它的累積效果將會是一個學習過程的結果,意即,每一次民主化的完成就會團結力量與集合能量以進到更高層次的民主化。

不過,內部民主的挑戰關心的是決策過程,不是政策的內容,更不在於之後的鬥爭實務。長遠看來,WSF的價值全在於它將匯聚在它身上巨大的能量,轉變為新形式的對抗霸權的代理機構的能力──結合不同社會運動與非政府組織的更有療效的形式。

現代性的政治理論,無論是新自由主義的還是馬克思主義的版本,從代理人的統一建構行動的統一。如此一來,社會變革的連貫性與意義的基礎永遠是享受特權的變革代理人,不管是資產階級或是工人階級,他們做為從連貫性與意義衍生的完整性的代表的能力。從這種代表能力衍生出社會變革一般裡論的需求與可操作性。

WSF內裡的烏托邦與認識論將它放置在這種理論的兩端。WSF顯露的非比尋常的吸引力與凝聚力,恰恰在於它拒絕一般理論的理念。在WSF找到一個避風港的多樣性,可以免於被一般理論提出的某個錯誤的普遍理論或錯誤的單一戰略生吞活剝的恐懼。

運動的破碎化與原子化

WSF見證了發生在世界各地對抗霸權主義的社會實踐的寬廣多重性與多變性。它的力量源於對於不同的社會運動與非政府組織對於匯聚與表達的渴望,做出回應或表達。

這個渴望直到幾年前還是隱性的。運動與非政府組織把它們自己建構在幾個多少有點侷限的目標,創造它們自己的抵抗形式與風格,並且專門從事某種實踐與論述而彼此區隔。也因此建構了每一個運動和別人分隔開來的身分認同。女性主義運動把自己和勞工運動區隔開,兩個運動也和原住民運動或生態運動區隔開來,以此類推。

所有的區隔事實上已經將他們自己轉化成非常實際的差異性,甚而轉化成矛盾而導致運動的分裂、製造敵人或宗派主義,因而衍生出多樣性與多重性的黑暗面:破碎化與原子化。

運動與非政府組織直到最近才承認這個黑暗面。然而事實上,它們沒有哪一個有辦法或公信力能獨自與之對抗。所以WSF跨出了非比尋常的一步。然而必須承認的是,由WSF促成的匯聚與契合是低強度的。各個論壇的目標有限,也侷限於分辨彼此的差異性,與希望互相交換經驗以使得差異更明顯而為人所知。在這種情況下,聯合行動不得不受到限制。一個好例子是「歐洲社會論壇」。組成這論壇的各種運動與非政府組織具有無法抹滅的歷史,也被差異性、敵對和宗派主義分隔開。這是為什麼,運動和非政府組織積極回應WSF的要求組織「歐洲社會論壇」時,會堅持它們之間尖銳的差異性,聚在一起只有一個很有限的目的:組織「論壇」和完成一個「和平遊行」。

藉由轉化工作匯聚鬥爭與抵抗

要深化WSF的目標需要更高強度的匯聚與契合形式。此種程序包括鬥爭與抵抗的契合,也要提倡更加全面與連貫的另類辦法。這樣的契合有個前提,必須結合強調認同與自主的各種運動與非政府組織。如果想法是倡導由生態的、和平主義的、原住民的、女性主義的、勞工的和其他運動聯手提出的抵抗霸權主義的實踐與知識,再如果想法是要水平地串連並尊重每一個運動,要實現這個任務就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以互相認定、對話與辯論。

這是唯一可以更加用力找出分裂與團結各個運動的因素的辦法,因此該將實踐與知識的契合基礎放在團結它們的因素,而不是分裂它們的因素上。既要放大相互了解又要保有轉化後的各自身分,這樣的任務需要轉化工作的廣泛練習。重點是,在每一個運動或非政府組織、在每一項實踐或戰略、在每一個論述或知識創造一個接觸地帶,讓其他的非政府組織、實踐、論述與知識本體可以滲透。轉化練習的目的,在於找出並宣揚抵抗霸權主義的動力中的共同點。要把分隔因素取消是不可能的。目標是以「主體差異」取代「堡壘差異」。藉由轉化工作,多樣性不是被看成零碎化與孤立化的因素,而是分享與團結的因素。

要完整描述轉化工作的程序,已經超出本文的範圍。我在別的地方已提案在人權觀念與印度教與伊斯蘭教人權觀念之間、在西方發展戰略與甘地的抵制英國貨之間、在西方哲學與非洲口述哲人之間、在「現代」民主與傳統威權之間、在原住民運動與生態運動之間、在工人運動與女性主義運動之間做轉化工作。

轉化工作要想成功,要先克服艱鉅的環境。然而,我們必須盡力承擔,才能走出抵抗霸權主義全球化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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