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霍斯柴爾德:家務工作不是情緒勞動

專訪霍斯柴爾德:家務工作不是情緒勞動
訪談人:Julie Beck(《大西洋》月刊資深編輯)
報導人:Arlie Hochschild(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社會學系教授)
Zackary 譯

 

【編按】「情緒勞動」(emotional labor)該詞最先由社會學家霍斯柴爾德(Arlie Hochschild)在她1983年的專書《情緒管理的探索》(The Managed Heart)所創造,用來形容某些專業要求員工從事控制個人情緒的工作,像是空服員需要維持微笑有禮的服務。然而該詞逐漸脫離最早的用法,模糊地泛指任何牽涉到情緒的工作,包括像是請人打掃或決定聖誕禮物的煩惱,但是在此訪談中,霍斯柴爾德再次強調「情緒勞動」牽涉了工作中需要管理情緒與情緒需要受到監控的勞動,她尤其強調「情緒勞動」的社會─階級觀點的重要(特別體現在她對「家務勞動」的思考),而請人打掃或決定聖誕禮物的煩惱僅只是「勞動」,對於情緒是缺乏社會─階級的觀點。原文請點此本譯文感謝譯者授權轉載。

專訪霍斯柴爾德:家務工作不是情緒勞動

 

近來,情緒勞動(emotional labor)被定義成——

紐約時報說是「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你負擔的那些責任。」

在MEL雜誌上的「給男人的情緒勞動指南」則認為是「不可見的無薪勞動,多半由女性從事,以追蹤生活中的每個小細節,並總結為生命裡的大事:情緒勞動是家庭生活的黏著劑,再拓展到將整個社會給團結在一起。」

而其中最突出的看法,莫過於赫特利(Gemma Hartley)在集結她發表於《哈潑時尚》上的文章而成的新書,《忍無可忍:情緒勞動、女性與未來之路》(Fed Up: Emotional Labor, Women, and the Way Forward)裡所說:「我將情緒勞動定義為情緒管理與生活管理的混合,它是我們為了保持我們的舒適與愉快所做的無薪、無形勞動。它包含許多我在文章中提到過的與照顧相關的其他勞動形式:情緒工作、心理負荷、心理負擔、家務管理、文書勞動、無形勞動。」

「情緒勞動」並不只是這個意思。這個詞彙首先是由社會學家霍斯柴爾德(Arlie Hochschild)在她1983年的專書《情緒管理的探索》(The Managed Heart)所創造。照她的說法,情緒勞動指的是某些專業要求員工從事控制個人情緒的工作。以空服員為例,不論是多麽緊張的情況,他們都得笑容滿盈、充滿善意。近年來,這個詞彙越來越受歡迎,Google使用者的搜索次數不斷增加,在專書和學術文章中提到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許多討論情緒勞動的人確實是要向霍斯柴爾德致敬,並承認他們在拓展她最初的定義,然而,情緒勞動的解釋範圍已經大到它開始涵蓋那些說不通的事情,甚至包含到一般的家務瑣事——這些事情雖是「勞動」,卻不那麼具有「情緒」面向。對此,我對霍斯柴爾德做電話專訪,在討論到情緒勞動概念的變異時,她說,「我真的驚呆了。」

其中一個最大的轉變是,關於情緒勞動大部分的討論,都離開了原本脈絡下的工作場所,並搬進了家裡。情緒勞動被用來指涉任何事情——從在心裡記下待辦事項,到寫聖誕卡,還有記得在公婆生日時打給他們,還有對上述這些事情表達憤慨。沒有人意識到,上述這些事情佔用的時間,多半都是女性完成的。毫無疑問的是,為了確保家庭與人際關係能穩定維持,這些無償、可預期與不被承認的工作,對女性的影響不成比例。但這不會讓這些事情成為情緒勞動,列清單、計劃聖誕節的家庭活動就只是勞動。

我和霍斯柴爾德談到了什麼是情緒勞動、又有什麼不是情緒勞動,也談到要是關於它的討論要是模糊失焦的話,我們將會失去什麼。經過編輯與濃縮,以下是我們對話的成果。(譯按:JB是Back,AH是Hochschild)


JB:可以請你先用你的說法,定義什麼是情緒勞動嗎?

AH:正如我在《情緒管理的探索》中的介紹,所謂的情緒勞動是一種你所付出的工作,其工作內容主要涉及嘗試掌握工作的正確感覺。這關乎到激起或者壓抑情緒。有些工作要求很多情緒勞動,有些則要求得比較少。對空服員來說,態度和藹能讓工作更順利;或是收款員,對他們來說,顯得刻薄有時是必要的。有各式各樣的工作都要求勞工從事情緒勞動。老師、養老院看護,以及兒童照護工作者都是顯例。關鍵在於,在你從事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的同時,你管理與產生情緒的能力才是被雇用和監控的關鍵。

JB:自從你創造這個詞以後,你曾注意到這個詞變得越來越受歡迎嗎?它怎麼被擴大解釋的?

AH:它被用來解釋的經驗和行為範圍越來越大。例如,它被用來指涉在日常生活中列出待辦清單——去洗衣店拿衣服、買馬鈴薯等等,我覺得這是過度擴張。它也被用來討論完美主義:你絕對必須籌劃一個完美的聖誕假期。這說法很可能是概念的混淆與過度擴張。我確實認為,管理與強制家務相關的焦慮,是一種情緒勞動。我可能會同意這個說法。但我不認為我能給出的常見範例就必然是情緒勞動。這個概念太過模糊,也已經被過度套用。

JB:你對這種定義的不斷擴張感覺如何?語言會持續發展,對吧?你是否認為現在人們是在妥善運用這個詞彙,又或者你對此是否有所擔憂?

AH:現在的用法讓思考變得有些模糊。總之,我對人們對這個範疇的探索感到欣喜,所以我鼓勵這些探索,但我可能不太喜歡思考上的模糊性。

我讀到的一個說法,甚至認為打電話叫女僕來清理浴缸的工作都算情緒勞動,因為很麻煩。事實上,我覺得在打電話這個工作中並不存在社會階級(social-class)的觀點。女僕的人數遠比那些嫌打電話請女僕清浴缸很麻煩的人還要更多。

JB:我們來個快問快答好了,請你告訴我以下這些事情是不是屬於情緒勞動?

AH:好呀。

JB:記下所有瑣事並提醒其他人去做,這是情緒勞動嗎?

AH:這工作本身不是,我認為它屬於腦力勞動。它的情緒勞動的部分在於對忘記瑣事的焦慮的管理。

JB:為了避免傷感情,溫柔地要求你的丈夫幫忙做家事,這是情緒勞動嗎?

AH:端看你開始做這件事時的心情。這可能毫不費力:「嘿,親愛的,你星期四能幫個忙嗎?」「當然,我記在心上。」這就不是情緒勞動。

JB:我覺得現在主要混淆的點是,我經常看到情緒勞動被說成是管理別人的情緒,或做某些讓其他人維持快樂、舒服的心情的事,這是情緒勞動嗎?

AH:我們必須區別不同目的的工作。假設你工作的目的是要讓你的岳母開心,你正準備拜訪她、你搭上計程車、你按下門鈴——這不是情緒勞動。但是,如果你的岳母對你非常不滿,你在五分鐘前又再度意識到這一點,而你必須捍衛自尊以免受到侮辱,那這就是情緒勞動。

JB:勞工被要求應該為同事規劃下班後的休閒活動和社交聚會,這是情緒勞動嗎?

AH:這是智力勞動,而且是重要的智力勞動,這可以讓人擠出對其他工作的注意力。但要是這工作讓你困擾,那這就只是份情緒勞動。

JB:試著在會議上用不具威脅的口吻表達自己的看法,這是情緒勞動嗎?

AH:除非這激起你的焦慮或恐懼,否則不是。

JB:我要稍微深入討論一下上面這個例子。很多人都在討論這個事情。對職場女性而言,她們碰到某種內化的期望,要她們不能過於自信、不能對男性太過具威脅性,最好對其他人表現得溫和可人。這種內化的期望、以及試圖讓自己更符合這個期望的過程,是情緒勞動嗎?

AH:我對這個也很有興趣,但我們還是得看得明確一點。倘若為自己辯護時,你發現不得不振作起來去反對你設想中的批評,或者人們看來不贊同你,而且你意識到你的工作處在危險之中時,所有這些振作、設想與焦慮的經驗,我都認為,是的,這是情緒勞動。但它並沒有溶進工作本身。

JB:安排全家的聖誕假期,包含寄聖誕卡、烤餅乾跟計劃家庭聚會,這是情緒勞動嗎?

AH:通常我們把連結、愛與承諾的感受聯繫起來,這似乎是某種異化或者行為的除魅。就像是,「噢,幫孩子挑選聖誕禮物,讓我很困擾」,或者「噢,要找攝影師拍張家庭聖誕合照再寄給爸媽,真的很難」。我覺得非常有必要指出,這些事情本身並不是異化的行為。而且某些事情因此變得非常糟糕。對於為自己的孩子創造美好經驗的任務感到異化,當然沒問題。我不只是在做判斷。我是說讓我們把這些看成某種錯誤下的症狀。我想我寫的好幾本書都是這樣說的。《時間麻煩》(The Time Bind)裡就說,等一下,要是家庭已經成了工作,而工作也已成了家庭,那該怎麼辦?

男性沒有完全參與在家庭分工之中,這也是個問題。但從某個角度來看,家庭是減輕社會趨勢衝擊的避震器,在《第二輪班》(The Second Shift)裡,我認為其中一個趨勢是女性被迫改變的速度快過男性被迫改變的速度。女性不得不加入勞動隊伍,來彌補男性工資的下滑。我們可能以為這些是純粹的家庭議題,但這並不那麼單純。它們是更大的問題的徵兆。

對很多人來說,勞動力的付出變得像個大家庭一樣。你在工作中獲得所有獎勵,其中有人會幫助你,讓你成為一個你想成為的工作者,而非家庭成員。我不只是在說,「噢,想像一下,美好經驗成了異化勞動,是多麽可怕的事!」我是在問,「好吧,為什麼這變成了異化勞動?」解決方案不是讓男人和女人分享異化的工作,而應該是分享令人著迷的工作。這些都是愛的表達。

JB:當一個總是盡快回覆派對邀請的人,或者常常記得要打電話給家人,還有記住別人的生日,這些是情緒勞動嗎?

AH:本質上來說不是。如果你對這些感到沈重、怨恨,那就可能是,因為你正試圖管理你的怨恨。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後果之一,就是我所謂「停滯的革命」(stalled revolution),也就是男人與女人之間變化程度(rate of change)的不均等。停滯革命的悲劇性後果之一,就是許多女性無法承受對他們的丈夫付出無私的愛。

JB:如果你在朋友圈裡被不斷地諮詢,或是被要求協助解決朋友們的問題,這是情緒勞動嗎?

AH:這很可能就是你想問的情緒勞動。我曾寫過一篇文章,叫「情緒勞動可以帶來樂趣嗎?」答案是肯定的,倘若它並非來自一個破損的照顧體系(care system)。如果你是那些常常被其他人諮詢的人,你善於提供建議,你有很多機會幫助別人,而成為這樣的一個人並不會造成異化。難道我希望別人別那麼依靠我嗎?不,我不這麼覺得。

JB:好,這些就是快問快答的全部了。感謝你的配合。這很有意思,看起來對於情緒勞動,人們正展開十分重要的討論,這涉及到女性在她們的職場工作以外被期待去完成的工作,也關於她們如何讓社交更加流暢,或這有時也是關於如何在家裡、在辦公室裡記住以上這些事情。或者,情緒勞動就只是關於家務瑣事?據我所知,所有這些東西都被捲成一團,被說成是情緒勞動。

 

AH:我同意,我們正試著展開某種重要的討論,只是用一種非常模糊的方式,商榷一個模糊的概念。我認為在我們的概念裡,答案應該更加切確、謹慎,這些討論也應該以有益的方式帶進家庭與辦公室裡。

你要是用模糊的想法展開關鍵的討論,那將沒有辦法達成討論的目的。別人不會理解你,你也不會理解自己,現在就是這樣的狀況。這就像去找一個差勁的治療師,他跟你說:「好吧,你看看明天能不能過得更好。」你正在做正確的事,你尋求別人的幫忙,但你沒有辦法釐清問題、清晰地溝通。這樣只會適得其反。

JB:情緒勞動幾乎成了女性主義討論裡的流行詞彙。但要是我們認為女性在家中從事的所有無償勞動都是「情緒勞動」,那麼我們就是在暗示,任何一種多半落在女性頭上的勞動,都是「情緒的」。看來我們只是在討論女人的工作,而且我們認為女人是情緒化的,所以這些一定都是情緒勞動。就像是家務瑣事就只是勞動。寫聖誕卡也只是勞動。如果我們討論家庭內的勞務分工,我們開始把這些瑣事叫做「情緒勞動」——

AH:要是這樣,那麼本質上來說,情緒勞動就是一種女性的東西,在某種程度上是女性化的,這些事情應該用更加性別中立的方式來描述。

JB:關於如何改善目前情緒勞動的討論,你有任何想法或建議嗎?

AH:除了應該加上女性主義者對於公平的關注外,我們還需要對我們的社會階級立場更加清晰,同時探索異化的概念。要是這些議題不再有意義,或不再有趣,我們也不應該把它們丟在一邊,因為我不覺得夫妻各自負擔一半的異化勞動,會是可行的解決方案。有種幻想以為公平分擔是最可行的解方。但我也在想為什麼對夫妻雙方來說,這些事情都變得不那麼有趣。我還認為,我們應該好好釐清到底是什麼原因,讓我們的家庭生活變得如此困難。

 

發佈日期:2018/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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