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阿爾都塞誕辰100週年】批評與自我批評

【紀念阿爾都塞誕辰100週年】
批評與自我批評
◎路易‧阿爾都塞
吳子楓譯

 

【編按】毛澤東曾說:「批評和自我批評是一種方法,是解決人民內部矛盾的方法,而且是唯一的方法。」批評與自我批評特別是共產黨促進組織發展與進步的工作方法,而依據什麼原則作為批評的基礎呢?阿爾都塞在本文中指出批評並非依據主觀唯心的盲目評斷,而必須依據以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作為客觀的標準並修改錯誤。同時,他從文章修正所記錄下的歷史為例,說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陷入困境的背景是「個人崇拜」時期造成的各種後果,進而批評馬克思主義者落入唯心的人道馬克思主義的問題。本文轉載自保馬2018-10-18

 

為什麼一定要標明這些文章的寫作日期,且不加改正就再次將它們付印呢?事實上讀者會發現,在早先那些文章和最後那些文章之間存在著一些差異:有些提法明顯改變了,有些理論立場變得更明確了或得到了改正;許多新論點在最後那些文章中出現了,並因此帶來了新的還沒有解決的難題,等等,等等。

我堅持這樣來提交這些文章,有兩個根本理由:

(1)首先,我堅決認為,從政治上來說,誰都沒有權利「重寫」自己的歷史,誰都沒有權利不加說明就修改自己的過去。

如果我們真的願意直抵事物的根本,就會發現這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一個基本原理。

只有那些盲目服從「命令」[1]的人,才會想象自己不會「犯錯」或會因「錯誤」受到指責。這是一種可笑的算盤,很快就會被經驗推翻。列寧的全部教導都反對這種實踐。一個共產主義者必須懂得這是為什麼,他的紀律本身也必須建立在理性和覺悟的基礎上。

因此,一個共產主義者知道自己可能會犯錯。所有的人都可能會犯錯。但共產主義者之所以和其他人不一樣,就在於他擁有客觀的衡量標準(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這讓他知道錯誤的代價是什麼,讓他得以避免更多的錯誤,並且在他犯了錯誤時能承認錯誤並改正它們。

共產主義者不是盲目的執行者。他懂得承擔自己的責任,因而懂得承擔擁有理性的危險,也就是說犯錯的危險(因為犯錯是擁有理性的代價)。如果我們知道這兩重危險的後果,就會明白要把它們承擔起來是非常沉重的。

當我們犯錯時,必須懂得要有勇氣承認錯誤並改正它。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工人運動號召我們這樣做:批評—自我批評—改正錯誤。在科學中,改正錯誤是經常的做法,在政治中這也是生死攸關的。經驗證明,要改正某種錯誤,就必須經過批評和自我批評。

不建立在正確理論原理基礎上的批評,不是批評,是攻擊。不提供改正錯誤可能性的批評,不是批評,是外科手術或警察行為。自我批評,那怕是真誠的,如果不能實際地達到改正錯誤的結果,就不是自我批評,而是宗教懺悔。對於馬克思列寧主義來說,最重要的不是為了批評而批評,為了自我批評而自我批評,最重要的是結果,是以正確的原理為基礎改正錯誤。只有這樣才會有進步,這在政治中和在理論中是一樣的。

一個作者,對自己的歷史進行「重寫」,修改自己的文章,讓人相信自己從來沒有犯過錯誤或者自己沒有過去,這是不尊重馬克思列寧主義原理。我們並沒有義務非得出版舊文章,但如果我們要出版它們,就必須按照它們當時被寫出來的樣子出版,或者如果要改正,就必須加以說明。

以上就是我的第一個理由。

(2)其次,我認為,把舊文章與新近的文章放在一起來出版有一個好處,因為這樣大家就會看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在這方面,我沒有任何個人企圖。接下來大家會發現我所言非虛。在這些文章中,我沒有提自己,而且也不是我自己在說話。完全是環境的作用,才使得這些哲學文章(無論它們可能是誰寫的)包含了某段歷史,我和自己同輩的許多共產黨員哲學家共同分享了這段歷史。由於哲學中所發生的事情總是具有政治性,所以我們所經歷的歷史就不僅僅關係到共產黨員哲學家,它還見證了那些工人戰士以具體得多的方式所經歷和正在經歷的現實。

這些文章的日期證明,它們寫於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陷入困境的那些年頭:二十大、各共產黨之間分裂發生的年頭,其背景是「個人崇拜」時期所造成的各種後果。

 

 

對於西方各國的共產黨員知識分子來說,當時很難「找到方向」,在政治上如此,在理論上也一樣。我認為,我們社會主義國家的同志共同分享了並且現在依然在分享著我們的困難,雖然他們的環境與我們的環境有很大的不同,但這些環境在某些方面還是有相似之處。

這些文章就是在這樣的形勢中寫出來的,所以必須從這個形勢出發來理解它們:把它們當作是哲學干預,為的是讓我們能夠認識到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在哲學和歷史科學中的理論革命的特殊性。

為什麼必須認識到這種特殊性?

所有人想到的第一個理由,是「個人崇拜時期」因其「教條主義」,在一些僵化的提法中損害了馬克思主義理論,並使它變得貧乏了。我們經歷了這些,我們也承認這一點。我進行過的研究就是證明。

然而,在這第一個理由下面,我們馬上就會發現第二個理由。

那就是這樣一個事實:即在我們西方國家,正如在社會主義國家一樣,通過我們在二十大和二十二大中所瞭解的那些形式發展起來的對「個人崇拜」的批評,在許多共產黨員知識分子中導致了非常嚴重的「反動」。這種「反動」不可避免地、很正常地被「體驗」為是一種巨大的「解放」的希望,許諾了在先前進行的那些實踐方面的重大變化。然而,這種「反動」採取了一些特別的形式,對此必須說上幾句。

這種反動,通過應當稱之為「自由」的意識形態的東西在大範圍內、甚至在各共產黨內部發生了。為什麼要對此感到驚訝呢?如果可以不考慮共產黨員知識分子從前不得不生活於其中的艱難環境(我承認這並不容易),共產黨員知識分子自己,從總體上說,也是一些「知識分子」,也就是說,根據列寧重複了無數遍的說法,是「小資產階級」:從他們的意識形態來說是小資產階級。必須明白,必須有勇氣承認,對「個人崇拜」時期的批評同時也「解放」了這種自發地存在於所有「知識分子」身上的小資產階級意識形態。

我們都知道它最顯明的後果,大規模的後果:就是把馬克思主義解釋為「人道主義」風靡一時,人們普遍求助於青年馬克思的著作,求助於《猶太人問題》、《1844年手稿》等等著作中的概念[2]:人、異化、終止異化、佔有人的本質、自由、創造,等等。

巴黎手稿是馬克思1844年4—8月間在流亡巴黎時寫了一些手稿,後人將這些手稿加以整理出版,取名為《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也稱《巴黎手稿》。阿爾都塞曾撰寫《卡爾‧馬克思的<1844年手稿>(政治經濟學與哲學)》等文章進行討論。

 

 

從前,把馬克思主義解釋為「人道主義」,即對馬克思主義進行倫理的、唯心主義的解釋,求助於青年馬克思的著作,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社會民主黨的意識形態家、前衛的宗教人士(某些天主教徒)所幹的事。從那以後,許多馬克思主義者和共產黨員自己也開始這麼幹了。

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對馬克思主義道德的和「人道主義的」解釋,即唯心主義的解釋,進行了長期的理論鬥爭,可是儘管受到這種理論鬥爭的教育,卻沒有任何一個馬克思主義者能夠思考局勢的這種悖論性逆轉,提出經典作家經常給自己提出的這個問題——對這個問題他們總是給出同樣的回答:所有對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的」、「道德的」,也就是「唯心主義的」解釋,雖然可以根據歷史被證明為是反動或是希望,但無論證明的客觀理由是什麼,從本質上來說,工人運動中的這種解釋,永遠是馬克思主義受到小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影響的後果。

如果我們非要堅持提出一個觀點,說「創造歷史」的是「人」,我們實際上就可能會壓制一個重大的馬克思主義基礎原理:創造歷史的不是人,創造歷史的是群眾。

如果我們非要堅持提出一個觀點,說馬克思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我們就可能壓制馬克思主義的另一個重大原理:歷史的原動力[3],不是簡單的道德理想,哪怕是共產主義的道德理想,而是階級鬥爭。通過上面的步驟,我們還可能壓制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哲學基礎:唯物主義。正因為如此,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才總是拒絕說「馬克思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

要在馬克思主義觀點和非馬克思主義觀點之間「劃一條分界線」,就必須細緻研究那樣一些文本,即對馬克思進行「人道主義」的解釋會去在其中尋找自己憑證,會去參考和引用的文本:青年馬克思的著作和成熟期的著作,首先是《資本論》。還必須指出馬克思是通過什麼把自己與黑格爾徹底區分開來,必須對「顛倒」這個觀念進行抨擊,以證明它只是一個比喻:這個比喻雖然暗示了一種現實的存在,但還沒有關於它的概念,也就是說還沒有關於它的認識。

這項批評工作顯然觸及到了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包含的兩個原理的性質,這兩個原理是:馬克思創立的歷史科學以及由這項史無前例的發現引起的新哲學,即辯證唯物主義。

通過對這些事情的細緻考察,我們驚訝地注意到一個比最初引起我們注意的現象更重要得多的現象:即馬克思的發現在理論中具有巨大的革命重要性。

這個發現改變了無產階級戰士的階級鬥爭實踐,帶來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和工人運動的融合,並使得社會主義革命成為了可能。無產階級戰士很快就理解了這個發現的革命重要性,但「知識分子」卻對這種重要性甚至毫無感覺(可是他們的職責本來就是要關心「理論」)。結果是,除了少數非凡的例外,我們今天稱之為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的那些學科,仍繼續把自己的發展建立在一些意識形態的原理基礎上。這些原理阻礙它們變成科學,讓它們(配以極其現代的精確機器)一直髮揮社會適應和再適應的技術功能。只有偉大的共產主義運動知識分子戰士,尤其是那些負有政治責任的知識分子戰士(列寧等等),理解了馬克思的發現(不但在政治上而且在理論上)的巨大的革命重要性。

大家要讀到的這些文章,沒有別的抱負,只是要從這個事實中得出教訓,並闡述它的一些理論後果。

這個研究還很簡單,上述步驟只是一項研究的入門。因此,大家要讀到的這一切只是暫時性的,有待接受批評,有待改正。我對這些文章的缺陷、不足和空白之處有充分的意識。作為一個共產主義者,我首先要聽從於對理論中的任何研究來說都必不可少的條件:即聽從於進行革命的階級鬥爭的戰士們的批評。

因此,我要向那些願意關注本書中這些文章的讀者說:歡迎一切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批評。

 

路易‧阿爾都塞

 

1968年2月10日於巴黎

 

譯文原標題:〈未刊稿一: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與批評和自我批〉

【譯者說明】本文譯自索爾卡茨《理論與政治:路易阿爾都塞》(Saül Karsz, Théorie et politique : Louis Althusser, Fayard 1974)附錄〈阿爾都塞四篇未刊稿〉的第一篇(第315-320頁),是阿爾都塞為一部文集所擬〈序言〉的草稿,該文集本來要收入從《閱讀〈資本論〉》(1965年)到《列寧和哲學》(1968年)之間的文章,但這部文集在法國並沒有出版,該〈序言〉的修改稿以〈致匈牙利讀者〉(A Magyar Olvasohoz)為標題,發表於匈牙利語版阿爾都塞文集Marx-Az Elmélet Forradalma,Budapes,1968,第9-15頁。文章的中文標題為譯者所加。

 

註解:

[1] 這裡的「命令」原文為「ordres」,也有「秩序」的意思。——譯者注

[2] 這裡的「概念」原文是「notions」,阿爾都塞在自己的文章中對具有科學性質的「概念」(concept)和具有意識形態性質的「概念」(notion)有明確的區分。——譯者注

[3] 「原動力」原文為「moteur」,有時候也被譯為「火車頭」。——譯者注

 

發佈日期:2018/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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