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馬克思誕辰200週年】馬克思主義經濟學作為歷史理論

【紀念馬克思誕辰200週年】
馬克思主義經濟學作為歷史理論
◎盧荻

 

本文載於《明報》2018年5月14日,之後稍有修改和補充。感謝作者授權轉載,轉載自2018/05/16彼時彼岸

 

馬克思生於1818年5月5日,當此誕辰200周年之際,各式各樣的紀念活動遍及世界各地,包括學術界的多不勝數的研討會。馬克思的思想體系無疑是圍繞解釋歷史、改變世界展開的,其核心是政治經濟學,而倫敦又是《資本論》的誕生地。所以,筆者擬在這篇短文中略談馬克思的經濟理論,這對非專業讀者可能是過於晦澀,不過,基於話題的現實重要性,還是期望能起到一點深化認識的作用。

現代微觀經濟學的先驅?

4月下旬,美國經濟學家Samuel Bowles在世界著名的經濟學網站VOX為文,從當代經濟學視角評價馬克思(https://voxeu.org/article/marx-and-modern-microeconomics)。文章開篇這樣說:「說馬克思的經濟學不及格,對此,今日的經濟學家少有懷疑,而他們這個態度是建立在對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的負面判斷上的。」

話裏話外,這個開場白意味深長。首先,Bowles這篇評論文章本意其實是要為馬克思正名,核心論題是將馬克思理論說成是現代微觀經濟學的先驅,在不同層面上充滿預見地闡釋了信息不完全和不對稱理論、委托-代理理論、不完全契約理論等現代經濟學的主流即新古典經濟學中的顯學。其次,在微觀經濟學之外,Bowles對馬克思經濟學其實是偏於否定的,他尤其是認同凱恩斯(宏觀經濟學之父)和薩繆爾森(新古典經濟學在戰後的集大成者)的判斷,認為勞動價值論作為關於價格和分配的普遍均衡理論是不合格的。

經濟學中的微觀與宏觀的區分,其實可能有兩種不同涵義。一是從研究對象著眼(這符合日常話語對「經濟學」的理解),關於現實上的微觀和宏觀經濟問題的研究。就此而言,說馬克思經濟學有微觀理論,包括勞動過程理論、技術創新理論、壟斷與競爭理論等等,這應該沒錯。二是從特定的知識設定著眼(這是新古典經濟學的獨創),所謂「微觀基礎論」主導了現代經濟學的相關文獻,意即沒有「個人化理性選擇及其競爭均衡」作為基礎的理論都是形跡可疑的。就此而言,不僅馬克思理論被視為不及格,連凱恩斯本人的論著和後凱恩斯理論、傳統的制度經濟學(曾經是戰前美國經濟學的主流)、以及演化經濟學等等也都不獲認可。

這樣,Bowles及其同道者所致力的,要發展出一套沒有勞動價值論的馬克思經濟學,這在上述第一個層面上有意義也有貢獻,在更根本的第二個層面上則很有問題。去掉了勞動價值論,馬克思的勞動壓榨理論與新古典的勞動偷懶理論、信貸配給理論等等,還能有什麽區別?如果回答說沒有區別,就解釋歷史而言,這是貶低而非抬高了馬克思理論,縱使將它說成是現代微觀經濟學的先驅也沒用。

 

整體性理論不等於宏觀經濟學

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的本意其實不在於解釋價格和分配,而是要作為基礎理論,闡釋資本主義(更準確說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整體的運作邏輯或運動規律,即是闡釋從價值的生產和榨取到資本積累的整個過程的動力、演化和後果。

在這個理論中,微觀經濟主體和關係的結構、組織、行為、績效等等,都是體現著整體性的運動規律,與宏觀上的勞資分配比例、消費與投資的消長、商品擴張與金融化、繁榮與危機的交替等等,應該是同一過程。就Bowles的論題而言,勞動過程無疑涉及權力與控制問題,這與新古典經濟學的生產理論和企業理論確實有相通之處,然而馬克思理論的特殊性在於強調權力、控制是為了應對由技術和社會雙重決定的整體性強制(要以低於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生產使用價值),這就與勞動偷懶理論截然分開了。

由此引伸,馬克思經濟學中的再生產圖式,表面看起來是宏觀理論,是關於社會再生產能夠進行下去(資本主義能夠持續下去)所需的條件的理論,實際上其基礎是資本循環,同一過程也就貫串到微觀層面。資本循環,如果是依靠商品擴張的話,勢必涉及勞動壓榨問題,以及由此引發的相對於生產率的過度壓榨導致消費需求不足、或壓榨不足導致利潤率下降等問題,都是意味著資本積累的困難。而如果資本循環是依靠金融擴張,則投機活動擠壓生產性投資勢必成為常態,從金融危機蔓延至經濟危機,同樣是意味著資本積累的困難。

然而這些「如果」及其後果並非偶然,而是內在於系統性的資本積累過程,這是馬克思關於利潤率下降趨勢規律的理論的主題。正是這個主題將馬克思與主流宏觀經濟學區分開來,包括凱恩斯理論在內,後者始終是傾向於將社會再生產持續下去視作常態、將經濟危機視作僅是波動而已。從馬克思理論得出的判斷是,強化勞動壓榨是資本應對利潤率下降趨勢的典型手段,而資本逃避生產、沈湎於投機則是這個趨勢往往導致的局面,其結果始終是系統性資本積累的斷裂,以及社會災難和反抗。

 

馬克思主義經濟學作為歷史理論

馬克思經濟學作為解釋歷史的理論,其建構起點是對歷史的抽象,由此形成勞動價值論作為基礎理論,利潤率下降趨勢規律理論作為總結。與此對立,新古典經濟學是從公理、假設演繹出來的理論,所謂「個人化理性選擇及其競爭均衡」是只有個人、沒有社會,本質上是一種非歷史的社會契約論,其建構起來的理想狀態「帕累托最優」其實是反映了資產階級的理想或夢想,即是認為到了資本主義就「歷史終結」。

這樣看來,就解釋歷史而言,馬克思經濟學的建構起點應該是比新古典經濟學合理。然而這種合理性並不必然構成理論的優越性,畢竟,馬克思所建構的是一個關於抽象的資本主義模式的理論(「資本一般」),而不是直接再現歷史。這裏的問題是:理論上呈現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歷史上存在的資本主義體系,這兩者之間究竟是什麽關係?在馬克思原本的政治經濟學研究計劃中,承接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理論的將是關於國家、國際貿易、世界市場的系統探討和闡釋,然而這個後續任務卻因為他的逝世而來不及展開,只能留給他的繼承者。而繼承者從馬克思的著作中,應該能夠得到指引以面對這個任務,這其中有三點尤其值得探討。

一,既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一個整體,那麽,研究對象就必須是整個體系的資本主義、存在於世界範圍的歷史資本主義。這樣,對特定社會的資本主義動力、演化和後果的研究,起點只能是先澄清該社會在資本主義體系中的特定位置,包括被捲入體系的過程和方式。由此引伸,既然資本主義體系的空間擴展是一個逐步進程,則在世界範圍上存在著體系的核心和外圍區域的演化,這不僅是歷史呈現出來的面貌,而且也是理論邏輯的必然。

二,即使是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已經確立成為主導的社會中,其持續下去所需的條件也不一定必然存在,始終還是由技術和社會雙重決定。例如,作為基礎條件的系統的商品化勞動力能否持續存在,這沒有必然規律,而是取決於特定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環境。由此引伸,被捲入資本主義體系的特定社會,特別是在外圍區域中,是否就形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主導,尤其是僱傭勞動關係是否主導和普及,這也是並沒有必然規律。

三,然而,只要是被捲入資本主義體系,則無論哪個社會都必然得面對這個體系的運作邏輯的強制。所謂強制,如果不再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主導和普及,那應該是什麽?答案始終只能是系統性的資本積累,畢竟這正是資本主義的特性,無論是總量資本還是部分資本,其運作都是以此為核心。由此引伸,資本主義體系的持續和擴展,或許在歷史長時段中確實是以剩餘價值生產和榨取為基礎,但也往往有可能是依賴其他性質的剩餘生產和榨取,包括奴隸、農奴等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也包括掠奪外圍區域以至非資本主義社會,甚至包括榨取那些力圖超越資本主義的社會的剩餘(例如今日中國所面對的資本主義核心國家的盤剝)。

針對以上三點以至更廣泛的關於資本主義體系的探討,就解釋歷史、改變世界而言,應該是馬克思的繼承者的必然使命。排斥這種探討,將生產方式理論直接套用於現實,甚至僅僅是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概念定義來檢視現實(更不要說以標簽或口號替代現實分析),這不是合理的做法。至於無視現代世界是資本主義世界,無視資本主義體系在世界範圍的的絕對主導地位,認為特定社會能否成為資本主義(或超越資本主義)只是取決於本身的政治、經濟和文化演變,甚至認為資本主義(或超越資本主義)僅僅是一種模式,讓社會內部的主導政治力量自由地可選可不選,這應該是跟馬克思理論的本意相去甚遠吧。

 

發佈日期:2018/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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