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馬克思主義歷史系列6】羅莎‧盧森堡與德國社會民主黨

【重讀馬克思主義歷史系列6
羅莎盧森堡與德國社會民主黨
◎李亞橋

 

【編按】本系列文為成大馬克思主義歷史讀書會的閱讀筆記。本次讀書會筆記討論了羅莎‧盧森堡與德國社會民主黨之間的矛盾,以及她對修正主義者的批判,特別是社會民主如果沒有以社會革命為目標,民主制度其實更是抑制了資本主義的矛盾與階級的對抗。讀書會主持人李亞橋為成大台文系博士班三年級學生,碩士論文為《民族主義、左翼孰輕孰重?──陳映真左翼中國民族主義的形成與開展》。2005年參與反對興建湖山水庫運動起,2016年參與高雄市果菜市場土地不義徵收住戶自救會的抗爭,2017年參與反西港外環道抗爭活動。

 

多好啊,你們的《馬克思傳》就要出版了──一束光芒,在這悲傷的年代裡。希望這書會激勵許許多多人。它讓人緬懷那曾經美好的歲月,那時候,誰也用不著因身為德國社會民主黨一員而感到羞恥。[1]

──Rosa Luxemburg,胡雅莉譯,〈致弗蘭茨‧梅林〉

 

討論羅莎盧森堡的重要性

台灣在戰後反共戒嚴的政治影響之下,對於社會主義的發展歷史的討論,可說是十分缺乏與片面的,更不用說羅莎‧盧森堡(Rosa Luxemburg)與德國社會民主黨(Sozialdemokra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 SPD)之間的關係。重新討論羅莎‧盧森堡的原因,也不只是在於她鮮少被台灣注意而已,究竟現今該放在什麼樣的脈絡之下討論她、如何討論她?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台灣一九八○年代開始有馬克思主義的介紹,也多半從新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來談,無論是葛蘭西(Antonio Gramsci)、盧卡奇(Georg Lukács)、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馬庫塞(Herbert Marcuse)等等,所謂的正統馬克思主義,包括馬克思(Karl Marx)、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列寧(Vladimir Lenin)、史達林(Joseph V. Stalin)、托洛斯基(Leon Trotsky)等人,都鮮少有系統性地介紹;台灣除了戰後長期的反共戒嚴統治,在一九八○年代引介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過程中,主要是做為當時黨外社會運動的論述,或尋求新思想引介,是較為功利的考量,難以形成系統性的論述與思想脈絡的通盤理解,更遑論長時間在歐洲被汙名化的羅莎‧盧森堡。因此,至今台灣對她的理解仍是十分有限。就像開頭引言中羅莎‧盧森堡致弗蘭茨‧梅林(Franz Mehring)的書信當中,對於德國社會民主黨透露出失望之情,她和德國社會民主黨之間的矛盾,也是正統派和修正派之間的矛盾。這個矛盾究竟是什麼?理解這個問題也才能理解為何她和德國社會民主黨的差異,以及為何德國的無產階級革命失敗的過程。

而一九八六年西德導演拍攝的電影《羅莎‧盧森堡》(Rosa Luxemburg),或許在當年得到一些台灣左翼知識分子迴響,現今也已近乎乏人問津。加上介紹羅莎‧盧森堡的相關譯介書籍缺乏,如何重新理解羅莎‧盧森堡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經歷,以及她和列寧、伯恩斯坦(Eduard Bernstein)、考茨基(Karl Kautsky)等人之間的關係,波蘭王國與立陶宛社會民主黨(Socjaldemokracja Królestwa Polskiego i Litwy, SDKPiL)、德國社會民主黨(Sozialdemokra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 SPD)、布爾什維克(Bolshevik)之間的關係,等等,就會變得非常重要。

 

德國左翼政黨的興起

一八四八年之後,德國的左翼階級運動逐漸興起,並且開始出現各種「勞動者聯合會」,只不過一八五一年旋即遭到普魯士聯邦政府下令禁止政治的、社會主義的或共產主義的聯合會活動。儘管在政治箝制之下,拉塞爾(Ferdinand Lassalle)是當中的領袖,他在一八六二年成立全德勞動者聯合會[2]。拉塞爾於一八六四年過世,普法戰爭爆發,一八七五年德國工人黨成立,之後馬克思寫出〈哥達綱領批判〉,即是針對此左翼政黨綱領、以及過去拉塞爾派的問題提出批判,包括何謂勞動、何謂公平的分配、何謂國家、工資、國民教育、信仰自由、兒童勞動等等部分,逐一進行批駁與討論。比如「國家」問題部分,馬克思就曾經批評說:

德國工人黨──至少是當它接受了這個綱領的時候──表明:它對社會主義思想領會得多麼膚淺,它不把現存社會(對任何未來社會也是一樣)當作現存國家的(對未來社會來說是未來國家的)基礎,反而把國家當作一種具有自己的精神的、道德的、自由的基礎的獨立存在物。

而且綱領還荒謬地濫用了現代國家現代社會等字眼,甚至更荒謬地誤解了向之前自己提出自己要求的那個國家![3]

馬克思指出德國工人黨除了將現存國家視為「精神的、道德的、自由的基礎」的存在物,其實是承認了它的存在,而遺忘了社會主義者所應追求的,更為平等、民主的社會主義國家的使命。而德國工人黨只是這個階段問題的開端,之後的德國社會民主黨,儘管人數眾多,在修正派和中間派的機會主義取向與體制內合法道路的追求上,導致之後革命失敗,和俄國一九一七年布爾什維克的勝利,形成一個鮮明的對比。

 

羅莎盧森堡對修正主義者的批評

羅莎‧盧森堡(Rosa Luxemburg)一八七一年出生於波蘭王國的小城鎮扎莫什奇(Zamość)的一個木材商人家庭,是五個孩子當中最小的。在她出生的年代中,波蘭─立陶宛聯合公國自一八五○年代已經經過三次瓜分,其領土分別屬於奧匈帝國(哈布斯堡王朝)、俄羅斯帝國與普魯士王國;而十九世紀「波蘭的工人階級是在保留著相當多的封建關係、警察鎮壓和民族壓迫的殘餘的條件下形成的」[4],當時波蘭已開始有所謂的「無產階級黨」和「第二無產階級黨」,並且瑞士「變成了這些政黨和積極分子進行活動的庇護所和基地」[5],羅莎‧盧森堡在蘇黎世大學就讀期間,研讀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在《工人事業》發表文章,已具有國際主義的視野。在這個階段她不否認民族壓迫鬥爭的進步性,而是反對它與階級對立起來,但她沒有透過經濟發展的主要趨向看到存在著的「重建獨立的波蘭國家的運動的可能性」[6];羅莎‧盧森堡甚至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俄國情勢發展的複雜性,曾經無意中站在擁護孟什維克(Menshevik)的行列當中,不能理解列寧在《火星報》上所要創立的新型政黨的學說[7],列寧就曾經批評她的政治判斷失誤的問題,並且不斷試圖將她導正到布爾什維克的立場上。

十九世紀末羅莎‧盧森堡就已經開始批評德國社會民主黨成員,也就是比如伯恩斯坦、考茨基等修正主義者。比如羅莎‧盧森堡批評伯恩斯坦,在一八九七至九八年間的《新時代》(Neue Zeit)發表的文章〈社會主義的問題〉(Problems of Socialism),促使她在一八九八年寫成《社會改革或社會革命》(Reform or Revolution)。她指出:

就算不用說我們也能理解,我們面臨到一個錯誤的結論。特別是所有從伯恩斯坦口中提及的重要現象,都變成資本家適應的方式了,這些現象究竟是什麼呢?──包括卡特爾(cartels)、信用系統(credit system)、溝通意義的建立,工人階級的處境的改善等等。明顯地,這些適應現象抑制了,或至少是削弱資本經濟的內部矛盾,並阻止這些矛盾的發展或加劇。因此,危機的抑制只能意味著在資本家立場上的生產和交換之間的對抗關係。改善工人階級的處境,或階級的某些部分的滲透進入中產階級,抑制危機就只能意味著壓制資本和勞動力之間的對抗。[8]

文中伯恩斯坦所謂的「適應」方式,實際上作為掩蓋為資本主義產生的矛盾,而伯恩斯坦的解釋成為資本主義「調整」、「改善」狀況的說詞,將「社會主義民主」甚至是「社會革命」的目標拋棄;像是羅莎‧盧森堡在《社會改革或社會革命》的〈作者介紹〉當中指出,民主制度(democratic institutions)所給予社會民主(social democracy)的意義,僅止於從事普羅大眾的階級戰爭,並為它的最終目標的方向而工作──也就是政治權力的征服和受薪勞工的抑制。羅莎‧盧森堡認為社會改革或社會革命不是對立起來的,在社會民主和社會革命之間,存在著「民主」無法切斷的連結,為了改革而抗爭是其意義,社會革命是它的目標[9]。她接著嚴厲地指出,伯恩斯坦的文章當中放棄了社會轉變「改革或革命」,等同於「社會民主」所謂的「做或不做」(to be or not to be)的問題。

像是列寧曾經在《社會民主黨在民主革命中的兩種策略》當中指出,「我們在教育和組織工人階級方面還有許許多多工作要做」,重點是重心放在什麼地方,是放在「工會或合法社團」,還是「武裝起義」、「建立革命的軍隊和革命的政府」?對列寧而言,這兩方面的工作都是必要的,「兩種工作都可以教育和組織工人階級」。但是重心是何者?列寧之所以討論這個問題,對於黨在制定策略時有重要的意義[10]

雖然羅莎‧盧森堡和修正主義者之間檯面上有所論辯與交鋒,但是她和伯恩斯坦、考茨基之間,甚至是他們的家人也保持良好關係。伯恩斯坦和考茨基在德國社會民主黨當中,立場常常搖擺不定,晚年的恩格斯也曾經與伯恩斯坦、考茨基多次書信往來,但這些並未改變德國社會民主黨的墮落之途。她在一九○五年受到俄國革命的鼓舞,在前往莫斯科的途中,於華沙被捕,獲釋後抵達俄國,但也因為不夠理解俄國革命與政黨之間的複雜性,而不時和列寧產生齟齬,儘管如此,列寧仍肯定她作為一個出色的馬克思主義者的地位。

 

第二國際的墮落與帝國主義戰爭

二十世紀初的羅莎‧盧森堡所面臨社會問題,主要是第二國際墮落與帝國主義競爭導致戰爭的問題。一九一七年俄國革命成功,列寧創立「第三國際」,形成一個鮮明的對比。儘管羅莎‧盧森堡在思想上無法達到列寧的高度,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她和列寧是主要抨擊德國社會民主黨的重要人物。

羅莎‧盧森堡在一九一二年寫成《資本積累論》,在馬克思《資本論》第二卷的資本再生產的研究基礎上,進一步透過「技術條件」和「社會條件」來視察人類勞動和再生產之間的結合。她這本著作探討資本主義社會如何進行「擴大再生產」,以及生產過程當中形成的週期性循環和危機[11];而列寧在一九一六年寫下《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在〈法文版和德文版序言〉當中就指出「考茨基主義」這一思潮,一方面是「第二國際瓦解、腐爛的結果」,另一方面是「由於整個生活環境而被資產階級偏見和民主偏見所俘虜的小資產者的意識形態的必然產物」[12],他指出「壟斷正是『資本主義發展的最新階段』的最新成就」[13],並且各個帝國的市場爭奪日益加劇,也是之後導致戰爭的原因。透過羅莎‧盧森堡和列寧的著作,可以理解這個階段歐洲和俄國的社會狀況,以及資本主義社會如何引發危機,歐洲的戰爭是它的結果。

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在《黑暗時代群像》(Men in Dark Times)一書當中也曾經介紹羅莎‧盧森堡,主要是鎖定在聶托(J. R. Nettl)為羅莎‧盧森堡立傳來談,並認為她的名聲實際上並沒有像普列漢諾夫、托洛斯基、列寧,甚至是考茨基等人出名,鄂蘭這篇文章一方面討論聶托這本著作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討論羅莎‧盧森堡被汙名化的歷史,質疑過去她「跟革命在德國一敗塗地脫離不了關係」的說法,並試圖透過聶托的著作「觀照她的一生與事業」[14]。對於鄂蘭而言,她認為聶托指出了重要的問題,也就是「任何地方,只要有人認真教導政治思想,就必有她的思想」[15]。換句話說,聶托與鄂蘭肯定她的貢獻,不是透過她和其他男性革命家或思想家的比較,而是在於她政治思想的啟發性。

羅莎‧盧森堡除了和伯恩斯坦、考茨基等人不斷爭論革命道路的問題,她在一九一○年代也和較為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如李卜克內西(Wilhelm Liebknecht),蔡特金(Clara Zetkin)等人共同推動革命事業,領導「斯巴達克同盟」(Spartakusbund)。他們在一次世界大戰後持續投入工人罷工行動、抗爭示威,一九一八年十一月革命導致威廉二世政權垮台,但也因為德國左翼政黨內部不斷被右派分化,甚至隔年一月羅莎‧盧森堡、李卜克內西等人被殺害;因此,重新理解這段馬克思主義發展歷史,除了掌握各國之間馬克思主義者在「改革或革命」過程中的艱辛道路,也有助於重新思索「資本主義民主」與「社會主義民主」之間的差異。馬克思主義者須堅定自身立場,並且清理機會主義或改良主義的問題,否則將影響社會主義革命事業之發展。

 

 

註解:

[1] Rosa Luxemburg,胡雅莉譯,〈致弗蘭茨‧梅林〉,1917年12月30日[於布累斯勞]。收錄於Rosa Luxemburg,傅惟慈等譯,《獄中書簡》,中國廣州市:花城出版社,2007年5月,頁252。

[2] Harry W. Laidler,鄭學稼譯,〈德國社會民主黨與拉塞爾〉,《社會主義思想史》,台北市:帕米爾書店,1991年11月,頁393-395。

[3] Karl Marx,〈哥達綱領批判〉,頁313。收錄於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3》,中國北京市:人民出版社,2004年5月。

[4] 葉夫澤羅夫、亞日鮑羅夫斯卡婭,汪秋珊譯,古安康校,《羅莎‧盧森堡傳》,頁12。

[5] 葉夫澤羅夫、亞日鮑羅夫斯卡婭,汪秋珊譯,古安康校,《羅莎‧盧森堡傳》,頁17。

[6] 葉夫澤羅夫、亞日鮑羅夫斯卡婭,汪秋珊譯,古安康校,《羅莎‧盧森堡傳》,頁33、頁37。

[7] 葉夫澤羅夫、亞日鮑羅夫斯卡婭,汪秋珊譯,古安康校,《羅莎‧盧森堡傳》,頁108-109。

[8] Rosa Luxemburg, Edith C. Harvey Trans. Reform or Revolution, Pathfinder Press, New York, 1973, 12.

[9] Rosa Luxemburg, Edith C. Harvey Trans. Reform or Revolution, Pathfinder Press, New York, 1973, 8.

[10] Vladimir Lenin,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序言〉,《社會民主黨在民主革命中的兩種策略》,中國北京市:人民出版社,1971年8月,頁4

[11] Rosa Luxemburg,〈我們研究的目的〉,《資本積累論》,中國北京市:人民出版社,1958年,頁2。

[12] Vladimir Lenin,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法文版和德文版序言〉,《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中國北京市:人民出版社,1992年3月。6。

[13] Vladimir Lenin,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法文版和德文版序言〉,《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中國北京市:人民出版社,1992年3月。23。

[14] Hannah Arendt,鄧伯宸譯,〈玫瑰的名字:羅莎‧盧森堡〉,《黑暗時代群像》,台北市:立緒,2006年11月,頁44-46。

[15] Hannah Arendt,鄧伯宸譯,〈玫瑰的名字:羅莎‧盧森堡〉,《黑暗時代群像》,台北市:立緒,2006年11月,頁75。

 

※本讀書會每週一晚間6:30-8:30,於成大台文系88136教室。內容安排如下。歡迎有興趣的朋友前來一起閱讀、參與討論。歡迎聯絡李亞橋:Nietzsche2294870@gmail.com

第一講 前言:工業革命初期社會運動的古樸形式

第二講 法國大革命與巴黎公社

第三講 青年黑格爾派與無政府主義者

第四講 機器和大工業:馬克思與一八五○年代前後的英國社會

第五講 列寧一九一七:國家與革命

第六講 羅莎‧盧森堡與德國社會民主黨

第七講 電影欣賞:Rosa Luxemburg

第八講 中國近代化與馬克思主義

第九講 台灣共產黨的興起與覆滅

第十講 一九三○年代:經濟危機與資本主義修正

第十一講 托洛茨基與第四國際

第十二講 美國崛起:反共與麥卡錫主義

第十三講 一九六八法國學運

第十四講 後現代轉向:馬克思主義者的回應與批評

第十五講 新自由主義:一九八○年代資本主義的變貌

第十六講 結語:馬克思主義與未來世界的想像

 


【重新思考社會主義論壇】我的青春,我的馬克思

 

發佈日期:2018/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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