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神聖的圍剿 ——從廿一世紀的視野重溫《共產黨宣言》(一)

反神聖的圍剿
——從廿一世紀的視野重溫《共黨宣言》(一)
◎方川明

 

【編按】今年是馬克思誕生兩百週年,也是馬恩《共產黨宣言》初版發表的第一百七十年。面對資本主義的問題與階級矛盾的加劇,《共產黨宣言》仍舊精準地解釋了當今世界的問題。作者仔細閱讀《共產黨宣言》各章並做出了注釋與回應,希望邀請《新國際》的讀者一起細讀討論。本次推送此系列第一篇文,感謝作者供稿。作者研究哲學,也是香港影評人。《共產黨宣言》網上中文版請點此

 

「一個幽靈,共主義的幽靈,在歐洲游蕩。」——《共產黨宣言》

 

前題:

今天,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閱讀這份小冊子(下文簡稱:《宣言》)。這份一八四八年首印的政治小冊子,以豪邁激昂的語氣,清晰扼要的筆觸,向工業革命時代的資產階級宣戰;它不但預告了國際共產主義革命的先聲,亦為廿世紀的人類歷史發展定下了重要的基調。請注意,我們不是艾柯(Umberto Eco),他曾讚揚《宣言》的藻詞及文學技巧,但是從徹底的去政治化角度來看的;我們也不是德里達(Jacques Derrida),他曾於(一九九三年的)一系列的公開講座裡(後來收錄成書:《馬克思的幽靈》[Specters of Marx])嘗試挽留共產主義,卻淪為後現代主義的概念文字遊戲。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汪暉說過,中國古代的儒者皆有批註原典的習慣(比如說,朱子的《四書章句集注》和王陽明的《五經臆說》等)。原因不是別的,儒者透過自己身處的時代(社會的運作條件)詮釋古藉、句解原著,繼而辯證地激活了理論的效用,還把理論裡不對應現實的概念殘渣清除掉。

我們就是從這種角度來閱讀《宣言》:從今天的語境、社會的境況來觀照馬恩二人的經典文本;證明《宣言》沒有落後於世,它仍然是有效地、甚至準確地「解釋世界」。毫不誇張地說,人類世界的整體歷史,發展到廿一世紀的今天,依然是按著《宣言》裡發現的步伐來行走,沒有絲毫偏離。是故,筆者希望讀者拿起原份《宣言》,一起細讀、句讀這本小冊子。我們就按照它的原來結構分為四個部份,從中列出看起來比較重要的段句,並加作解釋與(概念上的)補充(補:本人手上的是由中國的人民出版社刊印的中譯本)。

 

一、資產者和無產者

 

A. 階級鬥爭的歷史

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鬥爭的歷史。」

⋯⋯現代資階級本身是一個長期發展過程的物,是生方式和交換方式的一系列變革的物。

基本上,第一章整篇內容,都是圍繞這句而起的。馬恩二人旨在說明,隨著人類的生產力發展,人類社會怎樣逐步地改變,由過去的原始部落制變成今天的資本主義制。每一歷史的發展階段,按著其生產及資源分配的關係,引發各種互為對立的等級關係和衝突,某程度上,這些矛盾及衝突能解決與否,都是人類生產力的解放關鍵。另外,馬恩也預示了當人類歷史發展至資本主義階段,剩下來的就是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二者之間的必然對立。就此,馬恩每一項論點都寫得清楚、易懂,故此不贅了。重點:恩格斯在1888年英文版上加了注解,解釋「一切社會的歷史」到底是指甚麼歷史。「這是指有文字記載的全部歷史。在1847年,社會的史前史,成文史以前的社會組織,幾乎還沒有人知道⋯⋯ 最後,摩爾根發現了氏族的真正本質及其對部落的關係,這一卓的發現把這種原始共主義社會的部組織的典型形式揭示出來了。隨著這種原始公社的解體,社會開始分裂為各種獨特的、終於彼此對立的階級。」對阿圖塞主義者(Althusserian)來說,正如哥白尼和達爾文影響後世的科學貢獻,馬克思主義是一門歷史(範疇)的科學。即言之,馬克思利用「症狀的閱讀法」,在浩瀚的經濟學典籍及史料裡,發現一個又一個的關鍵時刻:「認識論的斷裂」(Epistemological break)。簡言之,如果天動說及一神創世論都是封建—宗教統治系統的意識形態產物,那麼古典經濟學說皆然。然而,有別於前二者,後者是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產物。在阿圖塞眼裡,意識形態一種是非科學、反動的權力話語,把治學對象包裹成非真的幻覺觀念。反之,所謂科學的造法,當然是將對象還原成原本、應有的模樣。這種還原大法必然是政治性的,皆因它扔棄、努力地擺脫本來的意識形態幻覺。舉例說:阿圖塞認為馬克思從亞當·斯密的文本裡發現了「勞動力」這回事。關於(阿圖塞主義者的)意識形態的定義,可見同章節的其中兩段:1.「過去一切階級爭得統治之後,總是使整個社會服從於它們發財致富的條件,企圖以此來築固它們已經獲得的生活地位。」2.「⋯⋯階級不能做社會的統治階級了,再不能把自己階級的生存條件當作支配一切的規律。」1.和2.的合題的是:如果資產階級不能露骨、粗暴地統治社會,那麼它只能用迂回的方式確保社會的再生產條件,也就是說,從意識形態方面入手。

此外,容許我離題一說,這(句注解)也是柄谷行人的交換模式D假說模型之起源(儘管繁忙的柄谷先生相當多產,但他依然、甚至承認並未弄清楚自己筆下的「交換模式D」是甚麼)。假如抽掉了爭議至今的原始共產社會的質性內容,留下來的社會交易形式不是別的,正是柄谷先生所謂的「互酬性的交換模式」(交換模式A)。故此,這時候(非常偉大、獨創的)柄谷先生重拾馬恩二人的牙慧,談起「被壓抑者的回歸」(即,交換模式D的特性)來了。老實說,柄谷先生從佛洛依德那邊拿來的術語,是指「被壓抑的東西總會伴隨壓抑的機制出現」。一句話:沒有壓抑的機制,哪來被壓抑的事物呢?好了,當我們將這種(看似高深的)精神分析概念,放諸歷史的發展來看時,便會發現起先的互酬性交換邏輯一次又一次地回歸。也就是說,原始社會的共產權衡機制,經過封建—國家—資本交易制度(簡言之,交換模式B和C)的強力抑制後,它(即,交換模式D)總會以「社會正義」、「均富」的口號橫空出現。總言之,剔除各種花言巧語,今天柄谷發表的話,馬恩二人早就在《宣言》說過了。

 

B. 工人無祖國

階級,由於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於是由許多民族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

對工人階級來,性別和年齡的差別再沒有社會意義了,他們只是勞動工具,不過因為年齡和性別的不同而需要不同的費用罷了。」

由此可見,馬恩二人早就說明了現今進行得火紅火熱的全球化經濟市場。一切民族自決、民族優先主義等運動都是反撲的舊氏族制度遺留下的精神殘渣。由於資本主義「無情地破壞了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詩般的關係」,故此統一的世界文字(比方說,普通話、英語)出現了。原因不是別的,在資本主義的社會裡,勞動時間變成了衡量一切的公分母。也就是說,所有自然因素、第一自然等舊有封建及宗族主義社會的權衡方法(比方說,男尊女卑、出生背景和種姓血統論等)必將摧毀。就此,不得不提廿一世紀的多元文化社會運動何以嚴格地失焦。某程度上,所謂「多元文化社運」的支持者,都稱得上為福柯主義者(Foucaultian)。他們認為馬克思主義的階級鬥爭論仍然是「宏大敘事」的一種,它依然將西方叫人垢病的「邏各斯中心主義」框架(即,虛假的統一性)套用在百般多樣的差異之上。故此,有別於傳統的宏觀視野,福柯主義者尋求微觀層面的權力解放。他們務求使遭受主流話語打壓的異類和小眾張口發聲,以便獲得應有的尊重、尊嚴。多得學院派文研系帶來的便利,這種想法(或政見,如果它稱得上為一種政治觀念的話)在坊間廣泛流傳。多元文化社運的題材繁多,包括性小眾(LGBT)、跨性別、性工作者、後現代女權、南亞人和新界農村居民等等。其中,甚至出現「性工作都是工」、「勞動光榮」等政治口號,伴隨五花八門的奇裝異服呼喊出來。首先,筆者不是反對或無視上述(社運)的解放性。然而,恰如《宣言》的說法,不管性別、膚色或年齡等差別如何,只要站在資本主義制度的面前,一切生產者皆為「平等」,無不淪落為(資本主義)制度下的奴隸。請留意,「統一」並沒有消除差異的意思。假如用黑格爾(G.W.F. Hegel)的說法,「統一」是指資本主義制度既保留了社會個體的特殊性,但又取消了各項個體之間的差別,並將一切人歸納於「無產者」此一新的社會單位之內。故此,正當迪士尼旗下的影視作品盛吹多元文化風氣,以女一號、全女班、全非裔或同性戀和跨性別演員等作電影的賣點(繼而票房大收)時,有別於主流文化學者的鼓掌叫好,我們應該反問一下:到底多元文化運動有否攻擊現存制度的核心?既然如此,就讓我們更進一步,正視制度的核心問題吧!或反過來說,模仿老共黨員的語調:多元文化社運已完成了它的歷史任務。也許,在多元文化的議題底下,我們真的獲得了各式各樣的平等;只剩下一種不平等仍未解決掉,那就是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的不平等。

 

(未完待續)

 

發佈日期:2018/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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