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神流竄,異常殺戮

諸神流竄,異常殺戮
       ──「參拜靖國神社」,只是軍國主義徵兆之一
◎郭譽孚

 

 

本文之作,是為駁斥「關鍵評論網」上最近一篇為日本右翼辯護的說法:

「覺得『參拜靖國神社』很可惡,是因為不了解日本「神」的信仰構造」

 

 

160922

 

 

上帝若要毀滅一個人,必先使其瘋狂

該文內容很長,概要可分為「虛」與「實」兩部分;「虛」的部分是作者提出虛假的問題,卻當作真有其事,然後加以攻擊與解說,這佔了該文近一半的篇幅;「實」的部分是真的有問題,值得深入思考與探討的。

 

下面我們就分為虛實兩部份來批判:

 

一、「虛」的部分:

例如,該文開篇時所謂:

「以前我在台灣得到的資訊都是『參拜靖國神社很可惡』、『參拜靖國神社是軍國主義復活的象徵』,而且把結論描述得很篤定。但是這些資訊幾乎不談因果動機,再不然就是閃爍其詞,事理邏輯連貫不起來。……我到日本生活的最初幾年間,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

他所說的,真有其事嗎?日本「靖國神社」,就等於是我們社會中可敬的忠烈祠,怎麼會可惡?如果變得「可惡」,應該一定有其道理,是其主持人惡質或是發生了什麼事故?該作者真的自己不知道,自己不會問嗎?不會查嗎?就我所知,若是真的關心這個問題的人,大多數都知道日本靖國神社「為什麼」變得「可惡」;他自己不知道,就埋怨說都沒有人告訴他,這不是太可笑了嗎!其實,這世上並不是人人都必須關心這個問題,所以,他那幾年間不知道「為什麼」,並不丟臉。

妙極了,他竟然為了自身不知道「為什麼」,就用「閃爍其詞」來攻擊我們的媒體界,真是離奇。

這就是該長文,由於開篇就提出了這一個明顯「虛」的例子,然後跟著也引出一大篇不必要的內容──在那段強調「A級戰犯合祀後,四名日本首相合計拜了二十多次,都沒有發生問題。一直到1985年,中曾根康弘首相打算在終戰40年記念日去參拜靖國神社(任內第10次)。不過在紀念日的前幾天,中國方面突然開始批判日本,指參拜靖國神社會影響到日中關係。」以前,所有的篇幅都是不必要的敘述──因為那部分近半的篇幅所述,正是我們前面所說的,早期「靖國神社」只是一個普通的、可敬的「忠烈祠」,它不具備那與「A級戰犯合祀」的「可惡」意義。外國人自然沒有理由可以置喙,更不能干涉。並且,更重要的是,在中曾根首相這次所謂「終戰紀念日」參拜以前,所有的首相參拜,都不是以其國家官方正式的身分進行參拜的──這是第一次首相以官方身分前往,並以公款做出捐獻,有十五名閣員和172名自民黨議員隨同而參拜的。(「日本的問題─新時代的國力與目標」,Kenneth B. Pyle著,傅曾仁譯,金禾出版,頁109。)

 

二、實的部分

相對於前面「虛」的部分,這是比較值得探討的部分。我們依據該文的內容分為「關於中國方面突然批判」「日本信仰的特色」「所謂日本官方說法」等三部分,最後總結為「什麼真是「日本軍國主義的核心」來論述:

 

1. 所謂「中國方面突然開始批判」

該文強調「一直到1985年,……中曾根康弘首相打算在終戰40年記念日去參拜靖國神社(任內第10次)……,中國方面突然開始批判日本,」,好像真的中國開始批判其過去的侵略者是完全沒有理由似的。

回顧史實,當年的侵略者是如何的狂妄自大,如何大力動員其人民;日本的國家宗教與日本文化當年曾經扮演了怎樣重要的腳色?1985年前後的日本,當時的日本,除了已成為反共陣營的第二強國,並且它是如何地類似當年的狂妄?過去深受到日本侵略者蹂躪的受害者,怎能不對這個侵略鄰居,提出自身的觀點?

當時,其前,1982年,中國對日本教科書檢定一案,正式提出抗議;韓國抗議教科書問題;日向美表示,同意著手一千海浬航線防衛,共同研究。1983年,中曾根首相訪美,公開展示「日本的強大」,並稱「日本群島是不沉的航空母艦」(同前書「日本的問題」,頁112);大阪地方裁判所判決「公務員出席忠魂碑慰靈祭違憲」(「日本現代史」,許介鱗著,三民,頁366)。1984年,「朝日新聞」報導:「現在過半的日本人大多數都認為自己比西方人優越。」;1985年,經濟企劃廳調查1600家企業,九成以上的企業相信自己的技術已趕上或超過了美國企業。該年,中曾根首相除了宣布要取消軍費原本百分之一的限制,還在議會中公開表示對於和平憲法全新估價乃是當務之急(同前書「日本的問題」,頁113、114);同時,該年日本電視台熱播,改編自手塚治蟲七零年代強調取消和平憲法,嚮往日本傳統光榮的動畫《三眼神童》(坊間還可見該漫畫,有心者可以參照日本傳統天照大神與其弟之神話,細看其故事)。

請問,由上述的中曾根所進行的日本第一次在「終戰紀念日」由官式進行的靖國神社參拜,以及上述該年前,日本朝野所已顯示的極度自大與顯然傾向於反對和平憲法,且明顯有重整軍備的意圖;在這樣的形勢前,基於曾經飽受日本侵略者蹂躪屠殺的中國人或台灣人立場,提出其對於日本人民與政府的關切,怎能說是「突然」呢?以上的史實,該文作者的長文中,全不提及,卻扯出一大堆不相關的,反而說我們的媒體「閃爍其詞」,到底是誰在「閃爍其詞」地「胡扯八扯」?

或者,這是「上帝若要毀滅一個人,必先使其瘋狂?」的現象?

 

 

 

教科書竟然拒絕承認對於鄰國的侵略史實

2. 所謂「日本信仰的特色」

該文強調:

「其實日本人信仰中的神,本質是『精靈』……人死了之後也會變成精靈。日本人拜神,並不是把神當成道德倫理的典範,而是求平安、祭祖、自省的民俗行為。」

其論述則是無視於前述當時的史實,如此自說自話的──

「……會把『參拜靖國神社』聯想成『軍國主義復活』,起因就只是1985年8月中國的媒體突然這麼解釋。其實媒體並沒有深入追蹤分析,……在華人的信仰中,神是道德倫理的典範,普通人死後不會變成神,只有偉大的人死後才會變成神。所以有些人無法接受戰犯進入靖國神社,更無法接受日本政治家參拜靖國神社。」

對此,我們不再為上述那樣的「胡扯八扯」的聯想說法,浪費篇幅;現在只談日本信仰與神的問題;什麼叫做「日本人信仰中的神,本質是『精靈』」?這種「本質說」,是否只是為了「混淆」與「欺騙」掰出來的?

我們應該都知道,神社可以分級,讓我們可以想像神也是可以分級的;就像我們知道日本是個很重視階級差別的社會;那麼所謂「精靈」如果真的可以說是一種「本質」,那麼「天照大神」或「日本武尊」的神格就與萬物的神性沒有不同了嗎?或者,真的透過這種所謂「本質」,它們就等同了起來,失去了神聖性?幕末著名的大宗師吉田松陰曾經為其自身留下如此的觀點:

「天照皇大神及諸先公若有神靈,今日事急之際,當有神明感應。若苟無所感應,此蓋自己精誠未足以動神明。」

幕末大宗師這樣的「神明」觀,只是「精靈」嗎?

如果沒有失去神聖性,這所謂「本質是精靈」,在此有何意義,只是某種障眼法麼?

另一方面,由其所強調「華人信仰中,神是道德倫理的典範」,真的只有華人如此嗎?個人很懷疑,如果我們認知某人的理想性行誼,當我們進入與其人相關的場所,我們是否很自然地可能想起其人的行誼,對於其所曾表現的理想,比較易於產生共鳴與嚮往?就像若是知道日本的建國英雄大國主命救一裸兔的故事,人們來到祭祀該神的出雲神社,怎會不自然產生效法其親切和藹的嚮往呢?這怎麼會是華人信仰所獨具的,這應該是人類共同擁有的心理機制吧?

我們願意接受某種「精靈說」,那應該是一種民俗的「萬物有靈論」,並不離奇;甚至我們也知道日本的倫理道德有其較華人社會放任的部分;但我們質疑該作者輕易把精靈、神之間等同,並且忽略了神如何由其曾經存在,到可獲得神社拜祭的意義;換言之,儘管可能有的神社起於對精靈的恐懼與臣服,但是以「靖國」為名,祀有A級戰犯的神社,首相率領閣員與議員在那終戰紀念日進行官式的拜祭,並且其國家在其教科書中竟然拒絕承認其對於鄰國的侵略史實──這樣惡質霸權國家的作為,怎麼有人竟能以所謂「信仰的特色」,為其推脫卸責的?

 

 

3. 所謂「日本官方的說法」

這是該文最後一段,不只是為日本官方強調了所謂的

「日本的政府的立場到目前為止一直是把參拜靖國神社的行為定位成追悼戰爭死者、不再讓戰爭悲劇發生的活動。」

並且自身提出那真是「閃爍其詞」的那段所謂「那麼日本的官方說法能信嗎?」看其自行作答稱:「其實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在信與不信之間打轉,是思考的停滯。民主主義國家的政府公開發表的見解並不是要民眾相信政府,而是有責任宣言的意義。」真是很漂亮地就把日本官方本應該擔負的責任擺脫掉。

甚至該文的最後還大膽地以這樣的話語作結:

「如果參拜靖國神社可以讓軍國主義復活的話,日本在這七十多年間累積的努力應該會有成效。不過從目前的狀況來看,參拜靖國神社似乎和軍國主義復活沒什麼直接的因果關係。」

讓我們也來問「日本官方上述的說法,是可以相信的嗎」?

如果當時與當前的現象只是他所說的「單純」的「參拜靖國神社」,那麼確實那「參拜靖國神社」似乎「和軍國主義復活沒什麼直接的因果關係。」;並且如果該作者劈頭批臉地嘲笑對此深沉思考的發問者是「是思考的停滯」,是對的;同時,如其所美稱,該日本官方的說法是「有責任的宣言」;該官方的宣言就真是個完美的作為!

 

 

 

虛實交織的軍國主義發展

然而,如前所述,整個史實的時空,並非那樣地「單純」;當我們充分注意到該官方主持的「參拜靖國神社」是發生在終戰紀念日,而其前後或同時的許多活動,如增加軍費,修改和平憲法,拒絕承認侵略、堅持神代史的教科書運動,還有像《三眼神童》之類呼喚解除禁制的文創事業,也在其社會中不斷同時呼應進行著;然而,在該作者眼中,卻是視而不見,竟只見到日本官方所描述的「單純」──這是該作者被日人所騙,還是他本非我台灣人。

那麼,當我們看到他那所謂的「不過,從目前的狀況來看,參拜靖國神社似乎和軍國主義復活沒什麼直接的因果關係」的說法時,我們是否很有理由懷疑該作者所看到的「狀況」,也是遠離當前那位日本女防衛相故意不參拜靖國神社的背後,其實有著怎樣嚴峻的、虛實交織的軍國主義發展的現實?

 

 

結語:什麼真是「日本軍國主義的核心」?

「參拜靖國神社」,只是其軍國主義徵兆之一

原本是沒有時間寫這篇東西的,但是看到網上傳播著這樣一篇長文;追究其出處,竟然是一篇來自日本國的文字;實在是忍不住啊,我們島上的親日風氣已經到了莫名的地步,如果沒有提供更多理性的資訊,試著扭轉當前的風氣,真的,在這國際上波譎浪詭的時代裡,我快不敢想像,我們島嶼的悲慘前途了。

我們的島嶼,很不幸地,命定地被定位在日本國的南方緊鄰;該國得意時,常展現著其強烈的主體性,真像是「神國」似的,胡作非為都不需要太多思考;

事後,除了害怕報復之外,似乎並沒有什麼「良心的不安」;而多年後的如今,卻推出這樣的所謂「不了解日本『神』的信仰構造」的理由,躲避我們華人社會的批判──然而,它們所辯解的,是真的嗎?還是瞎掰與隱瞞重要的真相的?

前文,我們已經充分的揭示了「參拜靖國神社」,只是其軍國主義徵兆之一;並不足以成為其軍國主義的象徵;相信讀過前文的網友們已經充分理解該文所相關的重要真相。

最後,我想藉此機會也在此談談與該文題所相關的日本社會的信仰問題;把一些重要的真相揭露給廣大的網友,尤其是那些對於日本雖很有好感而仍願意深思的年輕朋友們,一起來認知關於日本歷史文化中與信仰有關的的兩種重要特色;那就是它們自認為「神國」,「神裔」,在此之下的兩種特殊認知;其一,是「安心」的特色;其二,是「異常殺戮」的特色──這兩者都是我們可以由日本「神代史」中可抽繹出來的特色──至今,「神代史」仍然是受反省史學家批判而日本官方所堅持的教材:

 

其一、關於其「安心」的特色──

這是重視神代史研究的日本大國學家本居宣長所曾強調的文化特色,那是一種獨特的「安心」──不知那是否可算是他們信仰的一特色?

「凡此世中之事,春秋之替換,風吹雨打之類,於國於人,其吉凶萬事,悉皆神之作為。」(《直毗靈》,本居宣長著)

「死後去黃泉國雖然可悲,但也不應當生造出關於死後極樂或安樂的觀念,以求『安心』,而應當順從命運。」(《日本思想史研究》,村岡典嗣著,頁268)

想想看,如果從小就在這樣「安心」的情境薰陶下,就個人的研究,這應該就是何以二戰後,同是軸心國的德國早已認罪,而何以日本遲遲拒絕認罪的一大理由。

 

其二、關於其「異常殺戮」的特色

這是個人在閱讀日本官定本神話集,那被稱為「神代史」的「古事記」時,頗為震驚地發現的──該書有日本學者稱其為日本「意識形態」(《諸神流竄─論日本「古事記」》,梅原猛著)的書,俄國專家則稱其「構成日本民族精神的真正內涵。」(《日本人》,弗‧普羅寧可夫、伊‧拉達諾夫著,趙永穆、朱文珮譯),;該書中很多殺戮的場面;除了日本武尊殺死其兄竟然是把該孿生的哥哥扭斷手腳,用草蓆包起來丟掉,被日本學者說成「表現出他強烈的個性」(《諸神流竄》,頁145。)外,更在開篇沒多久就描述了下面這樣特殊的兩個殺戮場面──一是天照大神的父神因愛妻生火神時受傷而死,怒而斬殺火神之後的場景,該書所記竟是:

「十拳劍斬其子……御刀前之血……所成神名甕速日神,次通速日神,次建御雷之男神……次集御刀之手上血,自手吳無漏出所成神名闇游加美神,次闇御津羽神……因御刀所生之神者也。……所殺,頭所成神……次於胸所成神……次於腹所成神……次於陰所成神……次於左手……次於右手……次於左足……次於右足……」(《古事記》原文)

另一是天照大神之弟須佐之男大鬧高天原被眾神逐出,竟然誤殺大氣津比賣神,他的描述則是與上述相近的情況──

「所殺神於身生物者,於頭生蠶,於二目生稻種,於二耳生粟,於鼻生小豆,於陰生麥,於尻生大豆,……取茲成種。」(《古事記》原文)

基於教育專業的反應,我立刻感受到,如果兒童們早年接受這樣的童話,可能對它們的認知造成怎樣的影響──如何感受殺戮與死亡的意象?那是否也是那群孩子成年後可能「特別殘忍」的源起──不是通常的所謂「戰爭就是這樣」,他們在面對殺戮時,其注意力所集中處,將因此而與華人與世界各國的人們都不同? 這類的差異,是否才真是「日本「神」的信仰構造」與華人信仰構造間的重大不同?

這也使我們想到了,戰後日本著名的反省史學家家永三郎堅決控訴文部省審議的教科書時,我們對於他所高標的兩大問題(《家永三郎自傳》,家永三郎著),通常我們媒體只注重關於對外侵略的部分,比較不關注「神代史」部分:現在,藉由上述的探討,我們是否也可感受到這過去被媒體忽略的部分,其實可能更是其軍國主義再起的核心所在?

 

 

 

(本文作者郭譽孚為民間史學家,著有《自惕的、主體的台灣史》、《應以史實更正教科書的相關論述》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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