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那能選讀

莫那能選讀

 

 

160721-1

盲詩人莫那能(圖左)

 

 

【編按:莫那能,排灣族盲詩人,成名詩集:《美麗的稻穗》。朋友都直接叫他阿能,他眼盲心不盲,在街頭戰鬥的位置,在路邊喝酒的攤子,在吟唱的現場,他搭個肩膀,聽個聲音,就辨認出你是哪位。今天《新國際》選刊莫那能的三篇短文,記述山上的童年。莫那能的每一篇文字,都是他傳奇一生的縮影。】

 

 

貧窮的滋味

貧窮本身沒什麼,被迫覺得自己窮,才可怕。

小時候,根本不知道什麼是貧窮,反正大家都一樣。要吃要用的,到田間山林裡走一趟就有。如果需要刀、鋤、鍋盆──這類我們沒有辦法製造的東西,也可以去採集一些獸類、藥材,再拿到城裡換。總之,不太需要用到錢,每天都是「簡單生活節。」

 

我是到學校讀書後,才知道什麼叫做「窮。」在學校,老師跟課本都說,富裕才是有價值。而且跟有些同學一比,我很快就發現他們有鞋穿、週末有便服、便當裡頭有飯也有肉,這些我都沒有。整整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在教室裡吃午飯,因為菜色差一點也就算了,但我的便當裡只有地瓜跟芋頭,連白米飯都沒有!所以就算被老師發現我溜出去,那怕是被處罰、打手心,我死都不說自己是躲在防空洞裡吃便當。因為我家不僅不富裕,根本就是貧窮。

自卑感愈來愈強。

國中整整3年,我只有一套制服可以穿。伴隨著身體急速發生變化,那套日益破舊、緊繃的制服,不僅束縳了我的四肢,更綑綁了心靈。我每天都在咀嚼、適應貧窮這件事。現在回想起來,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是當年烙下的痛苦,痛到連記憶都被扭曲:

不論我現在怎麼想,都不敢確定,當年究竟有沒有在教室裡吃過便當?

為了「打擊」貧窮,政府開始派人到部落檢查,依屋況、衛生環境,為每戶人家評分,並且在門上張貼不同顏色的紙,來標示等級──既表揚好的,也逼那些破舊的家庭趕快改善。後來隨著經濟發展起來,政府又打出「山地平地化」的口號,搭配「山地造林」「補助房屋修建」種種政策,注入各種資源,加速推動部落的現代化。

沒幾年的時間,村裡有錢跟沒錢的差異就更明顯:那些在政治上跟黨國有關係的家庭,那怕只是在黨部工作的職員,因為有著穩定的收入,房子都逐漸變大變新,家裡也開始陸續出現電視、電冰箱這些東西。

可是我的家一樣沒錢牽電,天氣不好屋頂還會下雨。

過去的貧窮,不過就是生活比較簡單這麼回事,不會對生命尊嚴造成傷害。可是透過比較而來的、以物質水準丈量「文明」的價值觀,就會讓窮人覺得自己很低賤。這讓我在國中畢業後,就決心到都市工作。我知道繼續待在部落,絕對無法擺脫貧窮。

那時想得很美好,想說只要每個月存2000塊,不用5年就有10萬,這樣至少可以修建家裡的房子。我的算盤是這樣打的:當時在部落打零工,一天能賺到100元。那麼自己既然已經是受訓過的專業技工,一個月賺2、3000塊應該不過分吧?

帶著滿心歡喜從職業學校結訓,搭上發財車,我跟同學們坐在後車廂一面唱歌、喝酒,歡欣鼓舞地朝都市出發。簡陋且不斷晃盪的車廂,是我們編織美夢的搖籃。途中經過高雄目睹10幾層的高樓、璀璨的燈火,心裡不禁讚嘆:「啊,大都市,我來了!」

後來才知道,這是我的一廂情願。

 

 

 

 

我的學校

小時候,曾經有一組馬戲團到部落駐紥,帶來很多新奇的特技表演。小孩子都叫他們「撒卡斯」(意指表演者),對他們很崇拜。當時部落有個高明的獵人,身高才150公分左右,跟空中飛人一樣嬌小。在馬戲團離開之後,他理所當然成為我們口中的「撒卡斯。」

撒卡斯常常會來家裡問「阿能可以陪我上山嗎?」長輩通常都會答應,因為這比起跟父親去種地瓜、打零工,能學到更多東西、更有意義──獵人對地形、氣候的掌握,是引導我們認識山林的導師。別以為每個原住民都會打獵,像我爸就不行,所以他很願意讓我去跟撒卡斯學習。

通常清晨4點多就得啟程,朝幾公里外的山裡前進。約莫走到山崗的時候,金黃色的太陽就會露出臉來,那景象真的只有萬丈光芒才能形容。這時,撒卡斯就會說「神又來看我們了。」到了該吃飯的時候,很容易掏出我們沿途撿拾的螃蟹、野菜,隨手煮熟就是一餐。無形中,也培養出生存的技能。

有一次,天空的雲彩特別美,變幻多端--層層疊疊、時而遮蔽天日,又時而被光束穿透,一會兒像是艘大船、一下又化成各種動物。我看得入迷,「不要看了!記下來,晚上再慢慢欣賞。」撒卡斯催促著我往山上的方向跑。不一會,落雷、暴雨都來了,湍急的溪流完全淹沒我們剛才野炊的地方,「雨水雖然能滋潤土地,有時候也會變成惡魔喔。」他總是用簡單的語言,教我認識民族的文化與信仰。

過去打獵都是設陷阱、要鬥智,是有風險的,不是帶槍「砰」一聲就結束那麼簡單。有次我們遇到一頭大山豬,受傷的牠顯然相當生氣,亂衝亂撞。撒卡斯叫我趕快爬到樹上,自己跳上另一棵。一個不留意,只見他縱身朝跳下,整個人落在山豬面前。我嚇壞了哇哇怪叫起來,可是他只是俐落地跳攀住樹藤,用自製的長矛就扎進朝山豬的背脊。可是因為沒有傷到要害,我們只能再想辦法把牠趕進山谷。撒卡斯叫我「乖乖待在崖壁邊,」就又消失不見了。

時間分秒過去,我忍不住焦急地呼喚「撒卡斯、撒卡斯,」才發現他藏身在幾顆巨石的縫隙裡,一動也不動。世界變得寂靜無聲。一直等到想說可以幫他引誘山豬,我才開始著山豬呼喊挑釁。這招果然有效,一步一步,牠開始緩步朝岩洞前進。撒卡斯的長刀白光一閃,終於結束長達幾個小時的獵捕。

燃根菸,他教我朝山的方向用母語呼喊:「打到山豬囉,打到山豬囉。」

山谷間開始有人應和,他說「這就對了。」每個夠格的獵人都知道,要邀請當地的族人前來同享獵物,「這樣神明才會眷顧你。」

獵技高超的撒卡斯,曾經是部落孩子們的偶像。然而當大家陸續到學校讀書,另一套價值觀開始凌駕過去的觀念,我們開始覺得強大、高壯才是好。於是那個原本帶著讚美意味的詞語「撒卡斯」,逐漸異化出另一種涵義。

我們開始用「撒卡斯」這個詞,拿來嘲笑個子矮小的同學。

對於「撒卡斯」變成負面的單字這件事,他本人並不在意。「我很矮沒錯,但來跟我比打獵啊。」撒卡斯有足夠的自信,知道自己身上所具備的能力,有著何種價值與意義。但對小孩子來說,事情可沒那麼簡單。跟他不一樣,我們得到「國民小學」去上課啊!而學校教的,跟我們在部落學的,真的差很大。

首先,文字就是一個問題。由於接觸漢字比較晚,有時候明明知道意思,但就是寫不出來。像有次考看圖說故事,題目裡有隻大象。那時我已經認識大象,但就是寫不出「象」這個字,只好寫「大大的牛」,結果當然被打叉。

除了文字的障礙,課堂上展示的世界,也跟我們的體會格格不入。拿「蜜蜂」來說吧!在部落,我們知道專屬於每一種蜜蜂的名字,也知道何時適合採蜜這樣的常識。但在學校,它們就只是一種會採蜜的昆蟲,而且名字通通叫做「蜜蜂。」其他出現在課本裡的動物,也都是老虎、長頸鹿、大象,這種外國來的明星動物。我們平常接觸的黑熊、藍尾雉、穿山甲,這些台灣原生動物,學校都沒教。

這種挫折感,直到有次遠足才扳回一成。

遠足,其實就是到附近的山林裡逛逛。那裡我們從3、4歲就開始玩了,熟悉得很,有什麼好東西早就心裡有數,根本不用帶便當。吃飯時間一到,我們幾個原住民,就四處去撈魚抓蝦,張羅自己的「午餐。」突然有個同學吆喝大家「來唷來唷!」

樹洞裡有隻飛鼠!

一陣騷動後,幾乎全校的同學跟老師都圍在樹下。我靈機一動,叫樹上的同學把手伸出來守在洞口,然後要其他人去拍打樹幹。沒多久,一隻飛鼠果然就竄了出來,一頭就栽進同學的手裡。有個老師跑過來看,好奇地問「你們抓老鼠幹嘛?」「這不是老鼠,是飛鼠啦!」「喔,我還真沒看過這種動物呢。」後來長大想到這件事,就覺得「靠北哩!如果考試是考這個土地上的生物,就換老師不及格啦!」

在排灣族的神話裡,百步蛇是我們的祖先;長輩也都會叮嚀看到蛇在纏繞交配時,不能驚擾、要繞道而行。但在學校,蛇「變成」一種有毒的生物,國語課本還告訴我們,要跟孫叔敖打死雙頭蛇的「義舉」學習。這讓我也開始害怕起蛇。

有一次小阿能跟vuvu(排灣族語,祖母)出門,發現有隻蛇盤坐在小徑的路口。因為怕,就想去找石頭來砸,卻被vuvu制止,「莫那能,你幹什麼!她比你先到那裡的。」部落的傳統是,除非是為了生存,否則沒有攻擊任何動物的權利。喝止我之後,vuvu邁著節奏平穩的步伐,彷彿那條蛇從來就不存在,一腳便跨了過去,繼續前行。

說到底,學校教育,多少也阻礙了部落文化的傳承。

我書讀得不多,高工讀一年就輟學了。但回想起來,這或許不是件壞事。如果有機會讀下去,也許我會繼續害怕蛇、喪失跟大自然相處的能力,然後一路告別我的「山豬英雄」撒卡斯、飛鼠、山林,最後連vuvu的話也一起遺忘。

 

 

 

老蕭的順興商店

我生長的台東安朔村,生活很簡單,整個村莊只有兩、三間雜貨店,多半是外省老兵退伍娶妻落腳在部落後開的。曾經也有幾間是原住民的,但通常撐不了多久就收起來。原住民對賺錢這件事很不在行,根本沒辦法跟漢人競爭。老蕭的順興商店,就是典型的例子。老蕭是個漢人,他的雜貨店除了賣東西,還會買東西。透過中藥商的委託,他常常不定時地進到部落,拿著像是蘭花、肉桂皮、藤之類的東西,到處巡迴宣傳「來喲來喲,看啊,現在這個很值錢喔!去,去拿來賣給我,可以換很多錢唷。」其他像是蛇啊、穿山甲啦,他也收。

這對我們來說並不難,只要稍微留意一下,每天到山林、田地裡工作的途中,都可以採集到這些東西。比較討厭的是,「運氣」這件事。每次把東西拿到老蕭那裡,他總會說「唉唷你運氣很不好呢,價錢變差了呢。」原本昨天講好1000塊,才隔一天就只剩400塊!一次也就算了,那裡有每次運氣都不好?幾次下來,族人懷疑老蕭在騙人,就跟他吵。但是順興商店對面就是派出所,警察也都偏袒他,往往一句「你們有簽契約嗎?」就讓我們知難而退。而且那時候的警察不像現在,可以常常「被路過。」身為國民黨當年戒嚴體制第一線的打手,大家對他們那敢多說什麼。而且說實話,家裡需要用錢時,還是得去找老蕭。

撇開作生意這件事。老蕭倒是很會做人。沒事總是操著半生不熟的排灣族語,坐在兼賣麵的商店前,切些豆干、豬頭皮之類的小菜,擺幾瓶酒,遇到我們都會親切地招呼「來啊,一起喝一杯嘛。」所以雖然經常吵架,但每次都是吵過就算了。最好笑的是,明知道被他欺負,每次大家高興起來想要聚餐,都還是會不自覺地說,「走,去老蕭那裡喝一杯!」

到了民國五十幾年,政府推動「山地平地化」政策,雜貨店也開始成為推銷各類新奇產品的通路。錢,變成一種重要的東西。過去部落生活多半是自給自足,不夠的就透過農作物、勞務的交換來完成,根本不太需要用錢。後來電來了,其他許多方便的東西,像是電鍋、冰箱、摩托車……,通通都來了。這些嶄新的東西,就這麼陳列在雜貨店,進入每一雙族人的眼裡。

於是開始有人離鄉背井,過起終年無法返家的生活;也有人做出過去根本不敢做的,像是盜伐山林這樣的事。我幼時眼中的部落逐漸崩解,記憶裡曾經美好的事物,成為過眼雲煙,弱肉強食取代傳統文化。金錢,變成最高價值。本來我以為,「山地平地化」就是生活更方便、更富足的意思。後來才發現,這是執政者有計畫逐步摧毀原住民文化的手段,而我也終於體認到,所謂的壓迫並非一朝一夕,而是以整個發展政策,以幾十年的時間逐步推動,等到完成之後當你回頭來看,一切都毀了、救不回來了。

從這個角度來看,老蕭不是個壞人,可是他的順興商店,從來也就不只是間雜貨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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