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半球之星:玻利瓦革命

「查維茲反對的並非全球化,而是反對美國所支配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質言之,查維茲並非是一個防衛性的反全球化主張者,或是保護主義的民族主義者;相反地,他所積極尋覓的其實是「替代性的全球化」(alternative globalization)的可能。」(2007. 02. 02 《新國際》)

1280px-Chavez_Kirch_Lula141597  (查維茲、基什內爾、魯拉)

南半球之星:玻利瓦革命
作者:吳挺鋒

 

如果說,2001年蓋達組織用飛機撞擊紐約世貿大樓的行徑意味了美國在後冷戰時期所面對的新國際威脅,那麼冷戰語言及其政治焦慮在後冷戰時期的復燃之地便是在拉丁美洲,而這可從類似「拉丁美洲向左轉?」、「美國會失去拉丁美洲嗎?」等大同小異的標題屢見於《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等西方知名報刊看出。

 

後冷戰情境,舊冷戰威脅?

 

嚴格說來,美國主流媒體、智庫,或是國際反全球化的左翼陣營皆曾對拉丁美洲的左傾化存在歷史性的誤判。無論左與右,在他們預先撥定的政治時鐘裡,南美第一大國 ── 巴西理應是發動這個政治警(喜)訊的第一棒。之所以如此料定,係因的巴西工人黨(PT)在全球左翼情勢最低迷的1970年代末創設,並始終是該國反軍政府的民主化中堅力量之一。再者,於投票箱的斬獲方面,巴西工人黨雖偶有小退潮但無礙於不斷成長的總體趨勢,其中巴西總工會(CUT)與無地農民運動(MST)這兩個分別代表巴西資本主義發展矛盾的變革性社會力量,更是該黨的長期重要社會支持基礎。最後,三次參選總統落敗的巴西工人黨明星—魯拉(Luiz Inácio Lula da Silva)也被看好愈挫愈勇,尤其是1999年的金融風暴,更順帶摧毀了巴西人民對於新自由主義改革神話的信任。

 

魯拉確實如多數人預測地在2002年當選巴西總統。不過,當選後的魯拉卻對左、右兩邊各開了個大玩笑。選前曾擔心魯拉上台而大量奔走外逃的國際資本,沒多久便發現「卡(多索)規魯(拉)隨」,大安其心;相對地,期待變天的左翼也不得不黯然地承認,魯拉雖然比過去更願投入社會支出,但大體上,反通膨、高利率等有損勞工、農民的緊縮性總體財經政策仍未有變,而2004年工人黨內部所爆發的向巨賈收受獻金、賄賂右翼政客的醜聞接二連三,更讓人徹底從頭冷到腳底。

 

如果說誤判之一是對於魯拉的左傾做了孤注一擲的壓注,那麼對另一個拉美左傾政治現象的過份忽略則是第2個嚴重誤判,此即早在1998年便勝選為委內瑞拉總統的查維茲(Hugo Chavez)。如人們今日所知,高倡玻利瓦革命(Bolivarian Revolution),並將之視為「21世紀社會主義」實踐藍圖的查維茲已不只是委國的反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革命領袖,而是如同19世紀以來的革命運動那樣,試圖將其理念擴張成一個區域性、國際性的輸出與團結號召。

 

查維茲與玻利瓦革命

 

任何的革命運動幾乎都有其在地原生的傳統作為滋養。在拉丁美洲,荷西馬蒂(Jose Marti)對卡斯楚的激勵一如玻利瓦(Simon Bolivar, 1978-1830)對查維茲的啟發,而這也是為何查維茲將其社會主義理想與玻利瓦圖像重新連結的緣故。

 

誕生於委內瑞拉卡拉卡斯的玻利瓦是南美洲的反帝解放之父,其功業泛及今之委內瑞拉、哥倫比亞、厄瓜多、秘魯、巴拿馬。隨著玻利瓦的逝世與反西班牙殖民帝國解放鬥爭的告一段落,美國則趁勢成為該區的新歷史殖民者。門羅宣言的面世便是這個新舊帝國主義交替的產物。

 

因此,查維茲對於玻利瓦的重新召喚,除了意指拉美解放仍持續處在一個未完成的待解放狀態外,也代表了21世紀的拉美解放必須針對新的歷史對象與目標:美國帝國主義,及其現所策動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意識型態。是以,玻利瓦化的委國不只是作為一股對抗霸權的替代性理念,而毋寧是首先登上了地緣政治的挑戰擂臺。當然,這也埋下了美國於2002年策動倒查政變的殺機,所幸一度遭綁失蹤的查維茲在群眾捍衛玻利瓦革命的鬥爭中最後死裡逃生。

 

從查維茲於1998年上台後,開始大規模地推動玻利瓦計畫(Bolivarian Project),由於其內容項目相當廣泛,堪稱是一場徹底的社會革命。對內,舉凡制憲、正名(委內瑞拉現已改名為委內瑞拉玻利瓦共和國)、公投、土地改革、經濟體的多樣化與分散化、合作社運動的推廣、部分的產業國有化、大規模掃貧與提供醫療、教育資源,以及微型金融的推展皆為推展範圍。在這其中,委國政府設計、執行了各式各樣的使命計畫(Mission)。所謂的使命計畫並非人們所熟知的宗教慈善運動,而是針對被排斥大眾的各種社會需求進行政策性覆蓋,至於財源則是由政府的石油收入作為補助。

 

對外,查維茲的玻利瓦革命則包括了與古巴進行石油交換醫師的友好互惠,嗣後再加入玻利維亞簽訂三國的人民貿易協定,也就是「拉美暨加勒比海地區的玻利瓦替代計畫」(ALBA),以與美國鼓吹的美洲貿易協定(FTAA)打對台。更早之前,當阿根廷面臨金融風暴時,委國則出資購買其外債,避免國際貨幣基金會對南方國家的殖民,嗣後查維茲則進一步倡議南半球國家合力創設南方銀行,以與受美國支配的國際貨幣基金會分庭抗禮。

 

玻利瓦計畫與民主

 

總括來說,玻利瓦計畫雖然有意識地反美,但並非否定民主,相反地,玻利瓦計畫試圖以更高、更具實質性的民主標準作為委國的替代性出路,此即參與民主。或者說,在代議政治仍舊存在的既有前提下,如何進行公民培力,使之具有由下而上的實質參與意涵,乃是玻利瓦計畫所欲嘗試的歷史性民主實踐。

 

那麼,為何參與民主會成為玻利瓦計畫的核心價值?從1958年委國終結短暫的獨裁統治後,實際上該國便步入庸俗化的美式民主「常態」軌道裡,例如定期性的選舉、兩大黨的輪流執政(以及國際政治上的親美友好)。相對於動盪頻仍的拉丁美洲,委國的政治表現若以西方價值的角度來評價,堪稱「穩定而傑出」。

 

然而,這個本該富裕的產油國卻也與多數的拉丁美洲國家一樣,形式民主的權柄競爭仍是在政經寡頭圈內換手,形成了多數人無緣分潤的畸形社會結構。尤其是從1980年代之後,石油價格的崩跌更讓產業單一化的委國蒙受極大的打擊,形式化的兩黨輪替不但無濟於事,也紛紛被迫乞靈於新自由主義的結構性調整方案。嗣後,緊縮性的財政政策進一步對貧富懸殊環境下的廣大受害人民造成更嚴厲的打擊,遂導致了時任軍官的查維茲於1992年發動了「反新自由主義改革」的軍事政變,然卻以失敗入獄告終。

 

政變失敗隔年的總統大選,幾乎所有的候選人皆把釋放查維茲當作政見之一。畢竟查維茲所發動的政變雖然逾越民主社會的常規,但對於一般社會大眾而言,查維茲的非常手段卻是徵候性地宣告了這套徒有其名的民主體制已經耗盡了正當性。

 

1998年,以民主途徑當選總統後的查維茲矢言償還「社會債務」(Social Debt)。相對於1990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政府謀求以削減社會支出作為控制財政赤字控制的對策,查維茲則是把「社會赤字」的概念置於實踐優位,意圖讓人民重新恢復久被剝奪的社會財富與公民權利。據查維茲所言,過去委國約有50%的人口處在貧窮狀態,其中的30%則屬極度貧窮人口,而這全是因為過去的政府對他們長期虧欠所累積下來的「社會債務」,玻利瓦革命必須設法償還。

 

簡單講,以償還「社會債務」為核心的參與民主的玻利瓦計畫便是還政於民、還財於民。根據1999年所頒訂的新憲法,確定了地方分權與民眾進行政策參與的目標。依此,地方公共計畫委員會(Local Public Planning Councils)於焉設立,其目的希望提供一個由下而上的政策參與的社區平台,藉以打破既得利益階級徇私貪腐、官僚機構癱瘓無能、人民去組織與散眾化的惡性循環。

 

另一與地方公共計畫委員會的參與民主相符應的經濟改革方針則是合作社運動,而這也是委國油元支持的經改運動。不同於20世紀左翼政府以一步到位的大規模國有化作為新時代的改革宣示,查維茲則是選擇了合作社運動作為現階段的主要替代方案。之所以如此,可歸結於下列原因:首先,委內瑞拉的既有產業工會皆已右傾化與貴族化,尤其是在1999年到2002年期間,美國與委國反對派所策動的一系列倒查(政變)運動裡,PDVSA這個最大的國營石油公司工會便是倒查隊伍裡的核心骨幹。

 

其次,查維茲雖然倡議「21世紀的社會主義」,但實際上,查維茲的政治觀並沒有嚴格的「階級意識」,故對工人階級、工會並無認識實踐上的偏好,甚至查維茲所領導的第五共和運動政黨也只是一個鬆散的結合,相當大程度仍繫於查氏的個人領導。基於此,這恐怕也是若干(善意)批評者會不時疑慮查維茲仍可能再次落入拉美民粹主義窠臼的主要理由。然則,對照於委國經濟體制的高度二元化,以及正式部門規模極為有限,工會高度右傾,這樣的結構性侷限或許才是查維茲無法或不願複製西方左翼階級運動的主要原因。

 

第三,合作社運動的解決方案亦是突出了那些非正式部門就業者與廣大貧民亟待組織的瓶頸。藉由小範圍、社區型的合作社的催生,以及進一步學習合作社之間的聯繫,該運動毋寧是較能夠兼顧就業創造與培力社區的需要。相對而言,這樣的策略若能成功,或許可以避免20世紀左翼國有化綱領所出現過的由上而下、(階級)意識外爍等問題。因此,若從委國玻利瓦革命大力推動合作社運動的角度觀察,將查維茲簡化為一個民粹主義者的批評恐怕流於簡化,若真如批評,則合作社運動的推展不啻多此一舉。

 

玻利瓦革命與全球化

 

查維茲最令人側目的動作之一就是他的國際主義性格,並引起諸多的討論與爭議。就某個意義,委國玻利瓦革命的成功程度有多高,將繫於國際主義的實踐有多深。之所以如此言斷,不來自於烏托邦式的革命輸出理念,而是如何「保衛革命」的現實鬥爭經驗,因為他的反革命對手正是國內、外力量的交錯集結。

 

從這個角度來看,查維茲反對的並非全球化,而是反對美國所支配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質言之,查維茲並非是一個防衛性的反全球化主張者,或是保護主義的民族主義者;相反地,他所積極尋覓的其實是「替代性的全球化」(alternative globalization)的可能。

 

查維茲與古巴的卡斯楚的結盟是第一步。如果說玻利瓦是夙昔典型,則卡斯楚便代表了當前的中流砥柱。這個政治結盟動作使得解放的革命傳統從19世紀到20世紀產生了延續,並讓「21世紀社會主義」成為第3節車廂。接著,2005年12月底當選玻利維亞總統的莫拉雷斯則是新加入的生力軍。稍早,南下阿根廷鼓吹美洲貿易協定的小布希總統則是踢到了鐵板,查維茲順勢在隔年於哈瓦那與古、玻簽訂人民貿易協定。人民貿易協定的簽署具有極重要的替代全球化意義,那就是任何值得追求的搬有運無貿易活動理應以人民的受益與社會需要為先,而非將利潤奉若圭臬。正如同查維茲在國內推動的經濟、社會改革係以團結(solidarity)為核心理念,人民貿易協定則可看做是該理念實踐於國際性或集團性的空間尺度進行擴張。最近,曾獲查維茲賣力支援的尼加拉瓜新任總統奧蒂加也將加入這個貿易集團。

 

相對於人民貿易協定的激進性,委國另外在去年(2006年)加入了另一個貿易集團—南錐共同市場(MERCOSUR)。糾集主要南美洲國家的南錐貿易集團相當程度是巴西魯拉總統展現「務實」經貿外交,發展大國策略的重要腹地。因此,南錐究竟怎麼走,能走多遠,也考驗了南美國家對美洲自由貿易協定的離心力有多強。南錐究竟是另一個與北美自由貿易區存在既合作又競爭的共同市場(魯拉所構想的類似南半球的歐洲共同市場)?或如查維茲所希望的,應該展現為一個對立於北美自由貿易區的社會貿易集團?目前這個潛在的歧異尚未成為檯面上的內部衝突。但無論是魯拉或查維茲,將南錐當作一個相對獨立於美國支配的貿易集團這個最低共識尚還存在。

 

革命的展望

 

查維茲的玻利瓦革命代表了新自由主義「別無選擇」口號下的暗夜曙光,這可以從許多國家的左翼與NGO不斷組團到委國考察看出來。

 

問題是,這個替代性全球化究竟能走多遠?要回答這個問題,便得先釐清現階段玻利瓦革命所需克服的瓶頸。在國內,雖然多數人支持查維茲,但這主要是因為大規模的再分配手段奏效,至於社會本身的培力與革命鞏固則仍處於緩慢前進的階段。

 

至於拉美的地緣政治,查維茲與卡斯楚、莫拉雷斯,甚至未來的奧蒂加應是穩定的核心集團,但這還不夠。現階段,南美各國雖然有意識地與美國保持距離,但似乎還傾向於在美委之間左右逢源,進行政治投機。

 

最後,近來查維茲與伊朗的密切聯繫也是亟需要觀察的發展趨勢。與伊朗結盟,意味了玻利瓦革命的物質基礎 ── 油元將在國際政經的鬥爭舞台扮演更鮮明的作用,同時伊朗的核擴散問題也會對美國形成牽制,讓後者暫無餘力對付拉美。問題是,玻利瓦革命與伊斯蘭革命的遭遇並不同於查維茲與卡斯楚的結合,日後的發展恐將更為曲折。

 

雖然玻利瓦革命的前景充滿不確定性,但我們可以確定一件事:美國霸權的維持也同樣將因此愈見困難,連帶地,也會有愈來愈多人從玻利瓦革命的啟發中尋找各種替代性出路,並打破新自由主義對全球瘋狂傾銷的政治宿命論。(2007. 02. 02 《新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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