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權貴結交,與人民結怨── 甘比亞傳奇

與權貴結交,與人民結怨 ── 甘比亞傳奇

 

【編按:甘比亞於201311月片面宣布與台灣斷絕外交關係,2016317日宣布與中國大陸建立外交關係。這是今年政權轉移之後的第一個外交事件,台灣朝野一片憤慨之聲,綠營的斥罵、嘲諷自不在話下,國民黨執政末期的陸委會也發新聞稿指稱:「陸方此舉將嚴重傷害過去兩岸致力建構的和平成果及臺灣人民感情。

然則,台灣當局似乎從來不會反省自己與戔戔二十來個邦交國之間的關係,「長期以來,我們的買賣外交已成為這些國家的亂源之一,台灣以『金援』介入當地國的政爭,不同的政治勢力之間也為了爭取金援而彼此開打、相互屠戮。一旦政權鞏固,台灣的慷慨豪闊則成為當權者繼續施行高壓統治的物質基礎。如此外交模式,其結果常常是『與權貴結交,與人民結怨』。」多年前刊登在《左翼》的一篇評論就已指出這樣的事實,如今重讀此文,依然令人感慨唏噓!

 

 

台灣與第三世界── 阿扁出訪的幾點思考 
◎林深靖

(2000.09.14)

 

阿扁2000上台之後立即出訪六國,拉美三國:多明尼加、尼加拉瓜、哥斯大黎加;西非三國:甘比亞、布吉納法索、查德。這些「友邦國家」的共同特性是:它們都經歷過殖民統治,在當代地緣政治上,都屬於第三世界國家。然而,從8月13日到8月25日,匆匆12天的所謂「環球苦行」、「民主外交」當中,透過陣容龐大的跟班媒體,我們只看到浩浩蕩蕩的送往迎來,看到儀式耗繁的禮尚往來,看到雙方權貴階層的觥籌交錯,衣香鬢影,華燈美酒。龐大台灣媒體首度有機會深入拉丁美洲和非洲大陸,卻只帶給我們走馬燈一般的宮廷光影,讓我們留下豪奢極侈的記憶,卻看不到人民的生活,也絲毫看不到第三世界的真實圖像。

 

 

◆粗暴介入的「他者」

受訪國當中的中美洲加勒比海三國,早於19世紀中葉以前就已獲得獨立,卻由於心理環境離上帝太遠,而地理環境又離美國太近,一個半世紀以來,始終在星條旗龐大而無所不在的政經勢力籠罩之下。阿扁過境洛杉磯,經由美國窗口而進入美國的「後院」,山姆大叔掌控了其一舉一動,阿扁的言行難免較為拘謹、凝重。相對而言,長榮總統專機於 8月20日抵達非洲,黑色大陸三個受訪友邦都是在 1960 年代的獨立風潮中才脫離殖民統治,在野味道依然濃厚的新生領袖到了半生不熟的新興國家,「阿扁風格」終於得以展露無遺。

於是,一進入非洲首站甘比亞,迎接台灣訪問團的就是一群「年輕有活力」的黑色女學生,她們手中高舉「阿扁我愛你」的中文標語牌,口中高喊「選啊,選啊,選阿扁啊」的台語口號,活脫脫是台灣扁迷學生「小扁帽軍團」的翻版。突兀的場景,生澀的腔調,一群天真少女的熱情難免變得尷尬而造作。阿扁一方面在異國重享當選總統的榮耀,另一方面也很快發揮其因時制宜「巧言妙喻」的獨特愛好。在參觀班竹町蔬菜園時,阿扁以乾(甘)扁四季豆就是「甘比亞加陳水扁」,比喻兩國情誼,贏得在場記者再一次對其機智小語的紀錄與讚揚。

 

熟悉阿扁風格的台灣觀眾對於這樣的畫面可能早已司空見慣而習以為常,但是,如此場景發生在有數百年殖民地痛苦經驗的第三世界國家,卻是令人驚憾!這些國家在民族解放之前,與外來統治者之間長期存在著「壓迫」與「被壓迫」的關係,外來統治者的膚色、長相、文化、習俗都迥異於在地原住民,他們以武力和經濟力粗暴介入原住民社會,任意榨取資源和勞力。在原住民族眼中,他們傲慢、自以為是,以外來的文明破壞原生秩序、倫理,是永遠不可能融入的「他者」。

甘比亞少女被安排手舉陌生的標語牌,口中喊著不知所云的口號,正好凸顯出阿扁龐巨的訪問團是粗暴插入的「他者」,再度撕裂了殖民地的傷痕。台灣當然沒有開拓殖民地的能耐,卻如此自大自滿地擺出「上國」的姿態。出國前就刻意標榜是如何不得了的「苦行」,又要宣揚台灣了不得的「民主」經驗;到了當地國,既要擁有施捨者的光環,又要友邦人民陪笑賣乖。台灣訪客做為「他者」,鮮明地喚醒了非洲國家被殖民、被強暴的歷史記憶。

 

阿扁以「乾(甘)扁四季豆」形容甘比亞和中華民國的邦誼,這種將國際外交私誼化、私有化的作風,也相當能彰顯新政權的特質。台灣數十年在外交戰場上的折衝樽俎,彷彿就為了營造阿扁這光輝榮耀的一刻。台灣數十年的反對運動,其目標彷彿也只是將阿扁推向權力的顛峰。至於反對運動的先行者,如流亡海外的許信良,如落難黑牢的施明德,一旦與阿扁交鋒,就只能遭致被踐踏、被侮辱的命運。

西方強權深入第三世界國家,吸納榨取當地資源而後繁榮自我,並進一步滋養、擴大其征戰的版圖。阿扁進入反對陣營,也在快速吸納資源後成就其個人的政治版圖。然而,就像殖民母國永遠是殖民地的「他者」一樣,阿扁也在取得政權後快速靠向占統治地位的資產階級,成為與被壓迫階級對立的「他者」。

 

 

◆被忽略、剝削、輕蔑的第三世界

「第三世界」的用語最早出現於1952年,法國人口學家索維(Alfred Sauvy)在一篇文章中以法國大革命前的「第三等級」來比擬世界上那些「被忽略、剝削、輕蔑」的地域。就像舊體制下的第三等級必須團結起來對抗僧侶、貴族一樣,第三世界的人民也必須聯合起來抗拒強權勢力的掠奪和宰制。

1955 年,第一屆「不結盟國家會議」於印尼的萬丹( Bandung )舉行,在美、蘇兩大強權對峙的全球冷戰結構之下,「第三世界」首度被賦予了具體的政治意涵。在60年代,「第三世界」已普遍被用來指涉亞洲、非洲、拉丁美洲等貧窮、國民教育低落、人口成長快速,而經濟又無法自主的國家。當時,第三世界國家首腦當中,如埃及的納塞( Nasser )、印度的尼赫魯( Nehru )、迦納的恩克儒馬 (Nkrumah)、古巴的卡斯楚(Castro).……都是眼界開闊,具有高度領袖魅力的政治人物。而中共在與蘇聯的關係鬧僵之後,也積極介入不結盟國家集團的運作,儼然成為第三世界的龍頭。

 

政治意義上的「第三世界」,在經濟意義上則一般被稱為「發展中國家」或「南方」(對比於北半球的工業化富國)。到了80年代,第三世界國家由於境遇和發展的差異,大致上可區隔出四種型態:一、富裕的南方,譬如波斯灣沿岸的產油國;二、起飛的南方,如亞洲四小龍和拉美的墨西哥、阿根廷;三、停滯的南方,巴西和印度這兩個大國都是;四、衰退的南方,譬如伊索匹亞、索馬利亞、高棉等深陷於內亂和飢荒的國度。

台灣在拉丁美洲和非洲的「友邦」多是置處於「停滯」和「衰退」之間的國家,但是台灣與這些國家關係的維繫,向來不是從第三世界的共同處境出發,而是打散彈式的金援和對個別政客的押寶與賄賂。其中有些國家甚至是在兩岸外交戰的隙縫中左右逢源。譬如,阿扁出訪的最後一站查德,其首都規模宏偉的綜合運動場、「自由醫院」、「元月十五日人民宮」(國家議會所在地)都是中共大手筆的工程。 1997 年 8 月,查德與中共斷交,與台灣建交,台灣付出的代價是 1億2500萬美元的金援,其中不知有多少進入了當權者的口袋。如此龐大的交易數額,來自台灣的財神總統能不風光?

 

 

◆與權貴結交,與人民結怨

長期以來,台灣的買賣外交已成為這些國家的亂源之一,台灣以「金援」介入當地國的政爭,不同的政治勢力之間也為了爭取「金援」而彼此開打、相互屠戮。一旦政權鞏固,台灣的慷慨豪闊則成為當權者繼續施行高壓統治的物質基礎。如此外交模式,其結果常常是「與權貴結交,與人民結怨」。

第三世界國家其實面臨許多共同的問題,譬如,在全球化經濟體系之下,北方工業國與南方發展中國家之間的「不平等交易」不斷擴大;譬如,北方富國掌握了昂貴的醫藥衛生資源,南方國家因為普遍缺乏購買能力而導致包括愛滋病之內的傳染病迅速蔓延,有些國家甚至因此面臨亡國滅種的危機。然而,這些重大而急迫的問題,卻從來不在台灣外交體制的思慮之中,也從來沒有透過對這些問題的表態與探討,與飽受威脅的友邦人民建立休戚與共的情感,卻一味迷信於金援外交的短線操作。於是,在國際外交上,台灣所贏得的不是邦交國人民的友誼,而是野心政客的覬覦。

 

今年10月,中共將在非洲舉辦「中非合作論壇」。中共是當年不結盟國家運動的主要推動者,其外交運作基本上仍不脫團結第三世界的思維脈絡。阿扁在返國記者會上刻意將「中非合作論壇」解讀為中共挖台灣外交牆角的陰謀,完全忽略中共意圖透過國際會議將非洲第三世界國家「集團化」、「組織化」的傾向。阿扁以非洲「友邦」答應不出席「中非合作論壇」而沾沾自喜,卻忽略了友邦在非洲大陸第三世界所可能面臨的「同儕壓力」,以及因此而被孤立的危機。台灣當權者從其狹淺的世界觀出發,永遠只能看到一對一的關係,或者將國際外交化約為雙方權貴之間的私誼。然而,當今世局的發展,集團化的傾向越來越為鮮明,台灣若是只會盯緊個別的棋子,只會斤斤計較於「邦交國」的數目,卻無視於世界歷史的軌跡,無視於地緣政治學上的發展趨勢和全盤謀略,那麼,哪天驀然回首,可能就是外交戰場上的全盤皆墨……

 

(本文同時刊登於《左翼》第10號)

 

 

相關連結:

1. 外交部1999年外交年鑑

2. 第三世界研究學會

3. 南方中心

4. 第三世界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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