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雜的「南疆」

複雜的「南疆」──泰國社會底層的不安因子

■丁庭羽(寄自泰國)
(2013.4.5《新國際》)

 

2012年11月16號早上,我和我的機構「芬蘭小組」成員,在曼谷唐梅昂(Don Mueang)機場會合,搭乘亞航班機,前往泰國南部宋卡(Songkhla)府合艾(Hat Yai)國際機場,展開一共為期3天的差旅行程。早在出發至泰國前,我已經知道造訪泰國南部將會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但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是非黑白界線日趨模糊

前述所謂「芬蘭小組」,是為了方便記憶所起的簡稱,事實上,這是我的機構「在地發展學會」(Local Development Institute,簡稱LDI)去年向芬蘭大使館標到的一個計畫,全名很長,叫「泰南北大年府透過性別培力、權利爭取與和平建構以增進生活品質計劃」(Quality of Life Improvement for Women in Pattani Province of Southern Thailand though Gender Empowerment, Access Rights and Peace Building Process)。執行時間自2012年10月起自2013年9月止,共計1整年。

泰國南部,也是泰國發行的中文報紙習慣稱呼「南疆」之地,最主要被視為「麻煩製造者」(trouble maker)的是地理位置最南端、與馬來西亞為鄰的三府:北大年府(Pattani)、也拉府(Yala)以及陶公府(Narathiwat)。由於武裝叛亂頻繁,這三府自2004年1月起即實施戒嚴令。而為何這一帶頻頻出現暴亂問題,可以從三府彼此的共同點(也是與泰國其他府分相異之處)來觀察:

歷史淵源:三府曾共同隸屬於北大年蘇丹國轄下,該國後來戰敗給暹羅(古泰國),此後承認暹羅之宗主地位,成為納貢的「藩屬國」。

宗教、人口組成、語言因素:馬來族人種和伊斯蘭教信仰占多數,馬來語為多數人習慣的方言。

歷史上,1909年與英國簽訂條約,將北大年蘇丹國大約以6比4的領土比例分別劃分給暹羅和馬來西亞,其中位於暹羅領土的6成也就是現在的三府領域。當地分離主義者由於拒絕承認上述條約,自2001年起開始有了以游擊隊為主力的叛亂形式。雖然有關當局從未公開說明武裝衝突的真正原因,但他們認為追尋獨立的北大年王國是分離主義者的首要動機。

自塔信(Thaksin Shinawatra)政府於2004年起有系統的打擊泰南本土的政治勢力,逐步削弱泰南的地方自治權,甚至執行過十分暴力的打擊毒品鎮壓。值得注意的是,這原先並非塔信上台之初的施政方針,至於是什麼使他的立場在2004年丕變,相信是個很值得深入研究的課題。

由於政府刻意打壓與忽視,加上原本即已存在的語言宗教種族差異問題,泰南人民愈漸感受到自己的被邊緣化,而政府重北輕南的治理態度,無形中擴大武裝分離主義分子的活躍空間。觀察他們的犯罪手法,會發現大多是以學校和軍事單位為主要攻擊目標,這些地方共同之處在於均為公家機構,其挑戰政府威權的心態不言可喻。但事實上,政府軍方與武裝分子彼此間的暴虐與殺害行為一直都在雙方面不斷進行,是非黑白的界線變得越來越模糊。

 

弱勢者處境不堪聞問

除了武裝衝突以外,泰南還存在非常普遍的所得低落問題。雖然過去30年泰國GDP翻了3倍,遺憾的是這樣亮麗的進步成果並未使所有國民雨露均霑。泰國往常經濟資源分配較為平均、後來原本以農業經濟為主體的社會,漸次轉變為都市化、工業化的資源分配高度不均社會,而且又是在相對短暫的時間內完成這樣的轉變,因此根據全國社經普查後發現,20%最富有家庭的收入,是20%最貧窮家庭收入的16倍;再來看看作為收入分配公平程度指標的基尼係數(Gini Coefficient),按照國際通常標準,基尼系數在0.3以下為最佳的平均狀態,在0.3到0.4之間為正常狀態,超過0.4為警戒狀態。對照台灣在2010年的係數為0.342,而泰國的係數(調查年份約為2011到2012年)竟高達0.54,顯示出非常嚴重的所得非配惡化問題。直白一點講,基尼係數越高的國家,弱勢者的處境就越不堪聞問。而儘管生活於貧窮線下的人口比例持續降低,泰南三省的人均所得僅達全國最低工資的20%到25%。

事實上,我在本次計畫的行程中觀察到適合種植橡膠樹的環境,事後研讀資料得知,泰國和馬來西亞的橡膠出口量一直都在全球一、二名彼此競爭,表示此地有著相當豐富的天然資源,因此直覺上對經濟落後現況感到驚訝,逐漸了解該區特有現象後才慢慢有所體悟。

經濟力是奠基在教育普及程度上,直接影響到就業與失業率,泰南地區的教育恰恰就是十分「落漆」:近7成當地穆斯林僅擁有小學學歷,持有中學學歷的穆斯林,比例為9.2%,佛教徒13.2%;擁有大學學歷的穆斯林就更少得可憐了,僅1.7%,而佛教徒為9.7%。

為何穆斯林的就學率如此低落?這就要討論到他們的抗拒心態。大部分的公立學校,僅以泰文作為教學語言──大家可以想像一下在台語、客語被導入台灣義務教育之前的漢族沙文主義教室課堂作為參照,語言的使用和傳遞永遠和意識形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在抗拒被邊緣化的危機感中,穆斯林居民為了避免自己的文化與宗教根源被教育體系拔除,往往不願子弟入學,或時常強力介入中止子弟的義務教育,造就了如此低落的受教育率。

但有限的教育程度往往大幅剝奪了穆斯林子弟的工作機會,特別是如果要進入政府的文官體系,缺乏完整的泰國正規教育背景,根本難上加難。於是對政府當局的不信任感縮限了子弟未來的發展,形成惡性循環。這樣看來,泰南地區的教育水準,受到傳統文化影響遲滯不前,進而影響到所得收入;而經濟問題又往往成為鼓動政治與治安上騷亂不安的主要推手,由此可見所有的社會問題都是一環接一環彼此相扣,幾乎沒有辦法將任何一個要素獨立看待或處理。

 

婦女是動亂的最大受害者

末了我還是沒機會搞懂那些橡膠樹倒底屬於誰,我只看到別的地方皮卡(pick-up)車載的是貨物,這裡的皮卡不載貨,要嘛空著,要嘛載人──把一車車的人載去橡膠園上工。

而本計畫之所以選擇女性作為目標實施群眾,主要基於以下理由:過去10數年間,女性一直在社區組織、倡議活動、微型貸款援助評估等公民社會活動上扮演積極角色,也確實贏得居民的尊敬。但是到了2004年以後,社會氛圍有了相當大的改變,政府的強力鎮壓導致一連串武裝衝突,不僅斲傷社區居民彼此之間的關係,平民與政府官員之間更是充滿了猜疑、不信任甚至憎恨。

截至2012年4月為止,你來我往的各式武裝衝突已經造成5千多人死亡,在這個過程中不曾參與任何武裝叛亂行動的女性卻要承受失去父兄、丈夫、兒子之苦,家戶中亦失去主要經濟來源,成為不折不扣的受害者。

根據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CEF)數據顯示,泰南的寡婦比例高達11%。更慘的是除了人禍之外,還有天災。2004年超級大海嘯,無須贅言;2010年11月北大年灣暴風雨,摧毀鄰海6區約4千戶漁村房舍;2011年,泰國遭逢50年一遇的大水災,使該地區原本捉襟見肘的經濟更是雪上加霜。本計畫希望能夠幫助這些女性重拾生活秩序、建立獨立經濟能力、並重建她們在社會紛擾不安與衝突過程中所喪失的自信心與尊嚴。計畫中有多次舉辦工作坊的設計,我所屬的機構將在執行層面上與她們共同合作,幫助分析現狀並引導策略發想。計畫的三大主軸包括:

1.協助婦女疏通獲取基本權利的管道,特別著重在健康、教育與賠償申請的範圍。
2.增進婦女的創業機會。
3.造就婦女作為促進和平社會的主軸。

 

不時有零星爆炸案發生

1月16日,「芬蘭小組」成員抵達合艾市下榻飯店後,我們又匆忙趕到同間飯店的一樓會議室。我們和泰南的在地合作NGO「女性之友(FOW)」,以及來自泰南各省分約1百名社區女性領袖會面,工作重點在於討論政府的專案撥款該如何使用、對政府援助計畫的提出建議、為兩天後舉行的論壇議定進行模式與人力資源分配。同時,各方婦女團體與個人可藉機彼此連結,討論未來合作的可能。

17日,討論適合進入市場的特色商品、銷售管道等,作為婦女創業的準備,並討論未來即將建立的網購機制。

18日,為數6百位與會者的盛大女性論壇,在宋卡王子大學北大年校區舉行。這一天有貴客臨門,誰呢?原來是我們的「業主」──芬蘭大使麥恩帕(Sirpa Mäenpää)女士。我們一大早去她的下榻飯店接她,再一同前往北大年府,在開場時致詞。

這位女士是個相當不簡單的人:一、她擁有泰文閱讀能力;二、除了泰國大使之外,她還身兼柬埔寨、寮國、緬甸大使;三、她很勇敢,這一點容後詳述。而且重點是她是位女性。以我個人的看法,她的出席與致詞將給予現場與會者很大的鼓勵,因為她本身就是女性能夠創造改變的絕佳實例(先不論及她出身社會福利良好的西方國家這個問題……)。同時在會場外,一早就有因應11月25日聯合國「反對女性暴力日」遊行活動;此外,一些具有初步創業規劃的女性朋友將在攤位上銷售她們的家鄉特產,算是一個小規模的市場測試與銷售技巧實戰練習。會場內,除了演講、座談會,還有政府官員與女性社區代表的對談(有點像比較溫和的質詢),內容非常豐富,但過程幾乎全以泰語進行,於是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陷入「睜著眼睛睡覺」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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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國軍方在北大年省一處衝突地區,將置身危險環境中的孩童給抱出,圖攝於2013年3月15日。(圖文/路透)

 

值得一提的是,當我抵達宋卡府合艾市的時候,一開始還有點緊張。宋卡府雖然相對安定,但仍有零星爆炸案發生,2012年3月就發生了觀光酒店爆炸案,等我真正到了這個地方,發現它就是個熱鬧與閒散兼具的觀光重鎮。市區很小,建築物也不高,可以輕鬆步行亂逛。根據不準確肉眼目測,觀光客最多來自馬來西亞,其次是中國。

但第三天在酒店接到芬蘭大使,一同前往北大年府的宋卡王子大學的路上,氣氛就漸漸變得不一樣了。首先是我發現臉書不能用!當時我只是想,好不容易來到一些西方媒體與國外NGO工作者想來也不一定來得了的泰南,當然是要打卡炫耀一番,後來發現根本不是臉書的問題,是整個網路都不能使用,連提供免費無線網路的宋卡大學校園也不例外,但並未再深入探究。第二件事是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軍事檢查哨(military check points)。小一點的檢查哨,就是在路上設置路障,車子因為路障就必須迂迴前進,速度不得不放慢許多,這時駐守在檢查哨旁的軍人就可以任意過來盤查車輛。

 

一路上的「肅殺之氣」

這時我想起曾向泰國朋友諮詢過的「泰南行旅注意事項」,包括一、勿與政府官員同行,很容易變成攻擊目標;二、儘量與當地人打成一片;三、入夜後最好不要外出。而現在我和大使同車,算不算和「政府官員同行」?這當然是玩笑話,武裝分子感興趣的是本地的政府官員,對他們下手,才有撂倒權威的快感。外國人包括觀光客,從來不是他們的目標。有意思的是,與大使同行的去程,我目睹了至少三個軍事檢查哨,但沒有一個要求我們停下車子檢查。回程時廂型車司機走了不一樣的路, 遇到一個加油站一樣大的檢查哨,軍人毫不客氣的打開車門,直盯著我們的腳看,其實他就是在檢查車上有沒有藏炸彈!

此時此刻,我體會到什麼叫做「肅殺之氣」。

而神奇的是,車子從北大年回到宋卡,我的網路又可以使用了。事後和泰國朋友討論這個狀況,認為應該是泰南三府實施手機網路實名登記制,別忘了他們還屬於戒嚴狀態;而最重要的原因,是炸彈客常常是以手機網路點燃引信!原來如此,真是高科技。

我想起出發前夕,別單位的同仁還對我說:「我也沒有去過泰南呀,你要小心喔!」搞得好像我要去出危險任務,所以現在我所做的是收集可以吹噓給孫子聽的冒險故事嗎……?!

但是這些都沒什麼,真正勇敢的人是芬蘭大使。剛剛說到她參加論壇並致了詞,然後一路坐到中午(我相信她沒有打瞌睡因為她懂泰文),接下來,她要獨自前往也拉府!我主管還特別向她再次確認,「獨自前往」嗎?她用濃濃芬蘭口音的英文回答說:「對呀,我不喜歡有人陪在旁邊弄得很高調……」更酷的是無論北大年、也拉,她都不是第一次去了,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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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持槍械的警察在往來於北大年省與也拉省之間的火車上巡邏,圖攝於2013年3月9日。(圖文/路透)

 

正當我懷著無限景仰和她揮手說再見,心裡一邊想她的芬蘭口音不要那麼重就好了的時候,遠在曼谷的顧問打電話來通知一項讓人不安的消息,就在昨天(11月17日),也拉府孟縣市區發生摩托車爆炸案,造成一死33傷,當時我們在酒店會議室愉快的執行任務,對此事件渾然不知!這時我主管以「不希望嚇到她」為由決定不通知大使。我後來想想也是,她前腳才剛走,馬上就接到一個「目的地不久前發生過爆炸案」的消息,就算不緊張也感到沉重。但爆炸案發生的翌日,也是美國總統歐巴馬歷史性的訪泰之旅首日,媒體焦點就沒有持續集中在爆炸案上。

 

東南亞就在窗外

泰國現任總理盈拉(Yingluck Shinawatra)很忙,見完歐巴馬當天即飛往緬甸參加東南亞國協高峰會(ASEAN Summit 2012),歐巴馬在泰國參訪兩天後也會飛到同一個場子跟她會和。等到盈拉總理回國,又將面對由退休將領凱普拉希特(Boonlert Kaewprasit)所領軍的「保護暹羅(Pitak Siam)」團體號召數萬人在11月24號上街,針對現任政府所展開的示威。

這個活動後來證明雷聲大雨點小,這位上校最初訴求的號召人數和實際上街的人數對比,大家只差沒有笑出聲來,但我也經歷到了人生中第一次、為期10天的宵禁。雖然到了第二天它就船過水無痕,大家照舊上街玩樂去了,但是在沒有發生前,我不知道它會有多大影響。

11月23日,在由中部回曼谷的路上看到約有50名警力的集結,讓我感受到許多不安的因子就埋藏在泰國的社會下,埋得其實也不深,似乎輕而易舉就能觸發。就好比宵禁這種消息,在未造成任何實質影響之前,便足以使人心惶惑惴惴不安。光是這一點,絕對影響外國投資者的意願。

泰國最高學府朱拉隆功大學東南亞研究所有一位同學的感言:「當你一邊就讀於東南亞學系,另一邊東南亞就在你的窗外時,實在是一件很酷的事。」現在我有完全相同的感受,這些年來我把泰國當作一個學門在研究,以前在書裡和網路上所能研讀的泰國現在就在門外、就在腳下,至今想起都覺得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福份。所以在語言尚未完全通達的此刻,我只能用盡所有感官體會在地的一切氛圍,並與當地人承受共同的命運。

 

(本文作者為浩然基金會國際志願者,前往泰國「在地發展學會」LDI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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